王安得令離開,江巡恍惚了片刻,從榻上站起來。
他頭疼欲裂,兩世的記憶在腦海裡翻湧,伸手按住額角,便嘶了一聲。
66飄出來:“宿主,你的額頭有傷。”
江巡看向銅鏡,他的頭上裹了一圈紗布,正隱隱滲出血跡。
江巡抬手將紗布拆了,皮膚上青紫一片,中央是銅錢大小的傷口,血肉外翻,呈現肉粉色。
66倒吸一口涼氣:“傷這麼重,不會留疤吧?”
它悄悄看江巡的臉,這次的宿主雖然個性古怪,但長得挺好看的,銅錢大的傷口嵌在額角非但不顯猙獰,還有幾分糜麗,留疤就可惜了。
江巡將紗布纏回去,他下手挺重,傷口一勒便又出血了,從紗布縫隙裡滲透出來:“不會。”
有了這道傷口,他想起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是他在秋獵中墜馬,昏迷不醒的時候。
江巡騎射一般,秋獵裡沒控住馬,便摔了,好巧不巧,薛晉這倒黴蛋剛好在他旁邊,昏君起來一通胡亂指責,便將薛晉下了獄,如今就關在牢裡。
他當年隨手一指,指的人卻不一般,這薛晉是當朝平南王的世子,本朝最出色的少將軍,但曆史上他有個更顯赫的名頭——大梁太祖。
太祖,即開國之君。江巡當年花天酒地,將江山霍霍沒了,北狄長驅直入,中原淪陷。
可遊牧民族的鐵蹄始終無法跨過長江天險,這薛晉便一統了南方,雄踞東南,與北狄隔江相望,後來時機成熟,他渡江而上,光複中原,最後登基為帝,定國號為梁。
這些江巡史書裡都看過,他一清二楚。
沈確跪在外頭,大概是為薛晉求情的。
江巡剛從床上起來,66便將劇情懟在了他眼前。
小係統晃了晃:“宿主,85分,85分哦!你是學霸,你知道85分什麼意思的吧?”
不知為什麼,66看著江巡,總有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不妙預感,這回它決定從頭抓起,嚴防死守,絕不弄錯一點。
“彆忘記了,如果沒有八十五,這個時代可能會回歸原來的結局哦,這點請宿主務必記得哦。”
說完,係統心虛地調小了亮度。
回歸什麼不存在的,存粹是他誆騙宿主的手段罷了。
但是再不誆騙,然後再不及格,66就要哭了。
床上的青年便垂下眼睫,嗯了一聲。
江巡還在病中,麵色蒼白如紙,唯有眸子點漆似的,黑白分明,絲質的袍服鬆鬆垮垮地垂下來,孱弱又病態。
下麵的劇情也挺簡單,昏君墜馬受傷,當然要早個出氣筒,薛世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昏君墜馬的時候剛好在旁邊。
而他既然在旁邊,就得承擔皇帝的怒火,江巡不把他下獄抽上一頓,都對不起昏君暴君的名號。
這時沈確敢來求情,那是火上澆油,昏君憤怒之下,便做了違背天理倫常
的事情。
他告訴沈確:放了薛晉,可以,用他的身體來替。
江巡語帶譏誚,少年君王其實沒想那麼多,對男人也沒什麼興質,隻是想刁難刁難昔日的老師,讓他知難而退。
可是沈確應了
思即此處,江巡微微閉目。
先前李老頭讓他評價江巡,他有一條沒說,魏廢帝除了暴戾、凶虐,史書上還有一條評價,就是荒唐。
——將老師困於後宮,將文官變為孌寵,罔顧倫理,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折騰了個遍,還蔑視禮法,光明正大的封男子為妃,豈不是荒唐?
而這裡,就是一切荒唐的開端。
時至今日,江巡還記得他對沈確最初的印象。
好看,但令人厭惡。
沈確是江巡的老師,卻不是江巡一個人的老師,他是當世有名的文人,弟子遍布天下,平南王世子薛晉是沈確的表弟,早年來京城上學,也是沈確在教。
當時沈確在弘文館教皇子讀書,江巡是最不起眼的那個,先皇有數十個皇子,母族個個出身高貴,隻有江巡是宮女所出,先帝酒後臨幸才有了他,卑微可欺,要不是哥哥們鬥得太狠,死的死傷的傷,也輪不到他上位。
江巡在弘文館那幾年,時常坐在角落,他母親不識字,教不了他,他沒開過蒙,同樣不識字,毛筆用的歪東倒西,字比狗爬還難看。
那時沈確在上頭講解經史子集,滿口之乎者也,江巡也聽不懂,有時候沈確留了課業,每每批改江巡的,眉頭也總是蹙著。
沈確說:“朽木不可雕也。”
少年人的自尊心總是細膩又敏感,尤其江巡出生低微,在宮人裡混了幾年,直到個子長高,不好紮在宮女堆裡,才被先帝立了皇子,他聽見沈確這樣說,捏碎了手裡的課業,想得是:“這張清高孤傲的麵孔真是惹人嫌惡,活該撕下來丟進泥裡,碾碎了才好。”
如今沈確來替薛晉求情,江巡見他如此緊張薛晉,又想著弘文館那幾年,同為學生他卻隻能得個“朽木不可雕”的評價,頓時心頭火起,滿心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報複回來。
他心想這世間還有什麼比將文人變為孌/;寵,將老師變為玩物,困在深宮褻玩更令人難堪的事情呢?
於是他便宣了沈確。
江巡記得那夜紅燭帳暖,沈確抑著嗓子,隱忍又克製,那雙眼睛看著他,先是不可置信,再變為難堪,絕望,最後化作一團死水。
像宣紙上暈開的墨。
當時江巡想,他確實將這個人碾碎了。
66見他沉思,越發覺得有戲,加油大氣道:“宿主,回想一下你對他最初的恨意!加油!你可以的!”
江巡不語。
死了一世,隔了那麼多年,感情早已模糊不清,還有什麼好恨的?
抱碳後,他的靈魂沒有立馬轉世,而是在附近徘徊了整整七日,這才離去。
七日內,他看見北狄的鐵蹄踏進皇城,京城起了場大火
,城北有母親抱著餓死的孩子,城西有妻子抱著燒死的丈夫,碳化的橫梁滾落下來,砸死腿腳不好的老人。
整個京城上空陰雲密布,靈體對痛苦格外敏感,巨大的情緒幾乎要將江巡吞噬了,他困在漩渦中心,不得解脫。
時至今日想起當年的場麵,他依舊想要嘔吐,以至於少年時候的愛恨,屈辱和不甘,他全部不記得了。
況且要恨,也該是沈確恨他。
此時此刻,江巡如今唯一的想法是:“沈確不能瘸。”
沈確的腿,是在宮中跪廢的。
那時在弘文館讀書,江巡總要仰視他,沈確執著書卷俯視眾皇子,高高在上的令人厭惡,後來江巡將人宣入皇宮,就幾乎沒讓他站起來。
後來大魏國力衰微,沈確趁亂離開,渡江輔佐薛晉,當了大梁的開國丞相。
他也確實天縱奇才,若沒有他,薛晉驅逐北狄的時間要延後十年。
而各大戰役中,沈確因著腿瘸,耽擱了不少時間,後世史學家屢屢暢想,若是沈確沒瘸,這戰役該是什麼樣子。
為了江山社稷,沈確不能瘸。
江巡拖動光標,將係統的描述細細看了,逐字逐句閱讀,而後他抽過一張草紙,將要點一條條羅列出來。
所以怎麼折騰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確不能瘸。
江巡用毛筆畫了個圈:“首先,我得讓他再跪兩個小時,是嗎。”66點頭。
江巡:“其次,我要和他有親密接觸,我褻玩他,是嗎?”
66繼續點頭。
江巡:“而後,我要提出要求,想救薛晉,就留下來給我當孌寵。”他說著,在下麵重點畫了一道,“這是必要的台詞。”
66還是點頭。
江巡另起一張草稿:“漏洞是,跪兩個小時,地點不設限製;親密接觸,浴室,但細節不受限製;褻玩,即身體接觸,可方式不受限製,這些改動不會影響我的得分,對吧?”
66瘋狂點頭:“嗯嗯嗯。”
它要淚流滿麵了。
學霸就是學霸,這是什麼神仙宿主!居然還會做閱讀理解的!看這條理清晰邏輯縝密,逐字逐句分析虐點的模樣,和他前麵的幾個一點也不一樣!
還聆聽它的意見!66好久沒被這麼重視了!
這把必85!
江巡:“好,我明白了。”
恰逢此時,門口有人叩了三聲,王安的聲音隔著門傳來:“陛下,人帶到了。”
江巡將紙丟進炭盆:“宣。”
沈確進來的時候,江巡先看了眼他的腿。
京城下了場雨,寒冬臘月,雨比冰暖和不了多少,沈確剛才獨自跪在青石上,身上的青袍濕了大半,積水浸沒了膝蓋,他的腿在裡頭泡了半響,已經沒有知覺了,現在驟然活動,血液回流,酸麻疼癢一通席上來,險些站不住。
王安與他邁過門檻,沈確姿勢僵硬,
剛邁進來,他便扶著門欄,再次跪了下來。
緩和些許的膝蓋再次接觸地麵,疼痛更甚,皮膚針刺一般,像千萬隻螞蟻啃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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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確一言不發的忍了,叩頭道:“陛下。”
沈確不知道江巡為何願意召見他,也不知道還要跪多久。
江巡看著他,數十年未見,沈確的模樣倒是和記憶彆無二致,他石青官服,長翅帽,端正儒雅的像從古畫裡走出來。
江巡的視線在沈確膝蓋處停留片刻,如今這雙腿還未習慣久跪,膝蓋也不曾內凹變形,隔著官服看小腿線條,還是勻稱筆直的模樣。
他記得這雙腿的觸感。
修長,細膩,久跪之後失了力氣,隻能無力的掛著,連收攏也做不到了。
在君王莫名的視線中,沈確雙手平舉過眉:“臣有本奏。”
江巡不說話。
在沉默中,沈確的腿微微哆嗦,又無聲跪直了,他依舊維持著雙手平舉的姿態,舉得久了,手臂也顫抖,卻沒收回去。
召見他卻不理睬,沈確多少知道江巡的意思,無非是跪的遠了看不清神態,得放在眼皮底下觀賞才好。
而江巡正在看66的光幕。
85分的底線,劇情還要跪兩個小時,他不能叫沈確起來,可也不能讓他跪著
江巡翻身從床上下來,他沒穿鞋,赤腳踩於地麵,這年代沒有地暖,全靠燒炭,宮室鋪著青磚,踩上去不比外頭暖和多少。
涼氣從腳底一竄,江巡便皺起了眉。
王安趕忙上前跪下,要伺候他穿鞋,江巡便赤足在他肩膀上踹了一腳,罵道:“寒冬臘月的,我下床走一圈還非要穿鞋嗎?這屋裡墊子怎麼這麼薄?去多鋪兩層地毯來。”
君王才墜馬,還生著病,眉間沉沉壓著鬱氣。
王安連忙道:“這就去,這就去。”
君王召見臣子,應該衣冠整齊,以示尊重,而腳是十分私密的地方,不該暴露在外,更不該露在老師麵前,可江巡是個昏君,沒人敢多說。
沈確餘光隻晃見了指甲的顏色,便垂眸躲開了。
倒是江巡自個繃了繃腳尖,輕微蜷了起來。
二十世紀風氣開放,穿個涼鞋人字拖,露腳很正常,可如今在宮闈之內,所有人衣衫整齊,隻他一個,便有些古怪了。
不多時,便有宮人帶著厚厚的地墊進來,細細鋪了,他們抬起凳子桌子,將地墊抻平鋪好,然後對著沈確為難。
凳子桌子能抬起來,這杵著的沈大人……也抬起來嗎?
王安看了眼君王,江巡半躺在床上,足尖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地,沒往這邊看,他便壓低聲音:“沈大人,請您高抬……呃,高抬貴腿。”
“……”
沈確隻得挪動膝蓋,往旁邊跪了跪。
等他們鋪好了一層,江巡又從床帳中伸出小腿,赤足踩了踩:“不夠軟,再鋪兩層。”
王安擦了擦鼻尖的汗,指揮宮人又鋪了
兩層。
桌椅板凳又被抬了起來,沈確杵在中央,又挪了挪。
江巡試了試,滿意了。
屋內厚厚鋪了四層墊子,踩上去和棉花似的,像個加厚蒲團,如此跪上兩個時辰,於膝蓋無礙。
於是江巡揮揮手讓王安下去,他隻穿裡衣,赤足在屋內走了一圈,並不理睬沈確,而後從書架上抽了本書,細細看了起來。
這書是本山水遊記,講得是本朝山水風貌,作者遊曆南北,將各處的湖泊河流一一記載了,可以說是大魏版本的《水經注》。
假如江巡記憶不錯,馬上他遭遇大魏曆史上最大的饑荒,而饑荒的誘因,是旱災。
旱災是天災,但能通過修渠緩解,他狀似看著閒書,卻將後世的水利工程過了一遍,等兩個小時期滿,江巡才將書丟了:“沈愛卿,說說吧,你有何事要奏。”
沈確便啞聲道:“臣請奏鎮北侯世子薛晉驚擾聖駕一事。”
說罷,他躬身俯首,深深叩拜了下去。
額頭觸及地麵,手臂和雙膝一同泛起酸意,沈確咬著舌尖,再次重複:“臣請奏鎮北侯世子薛晉驚擾聖駕一事”
這話一出,江巡恍惚片刻。
如今的場麵,與前世一般無二,江巡以為經曆那麼多,他早忘了一切開端,可故國故人重現眼前,他才發現,記憶比想象更加深刻。
沉默過後,少年君王看向提詞器,便照著前世的台詞諷笑出聲:“提這事兒的後果,老師明白的吧?”
沈確額頭點地:“……臣明白。”
這話說出口的後果,沈確懂,皇帝墜馬,心中不痛快,勢必要尋個人撒氣,這事兒不能善了,沈確也懂。
但這個人不能是薛晉。
薛晉是鎮北候的世子。今年草原大旱,北狄牛羊損失無數,必南下劫掠。而鎮北侯為北方主帥之一,經營已久,若貿然動了他捧著長大的獨子,鎮北軍或會兵變。
而鎮北軍為北方主力,一旦兵變,其餘各軍救援不足,北方則全無屏障,任由北狄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倘若江巡非要找人泄憤,沈確願以身相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