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請求(1 / 1)

琴聲寂靜空曠,徹夜回蕩在山穀之中,最後,伴隨著裂帛聲,琴弦硬生生撕裂開來。

珀西如夢初醒。

他垂眸看著手中的豎琴,定定看了許久,就在伊路鬆了口氣,以為他終於要離開時,珀西卻無視了斷裂的那根,繼續彈奏下去。

他用了一個小變奏略過了斷裂的琴弦,琴聲依舊平穩,是舒緩動聽的旋律,可高居樹冠的神明卻皺緊了眉頭。

……不對,珀西的狀態很不對

精靈王低垂著眉目,伊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徹夜不眠不休,斷了琴弦依然演奏,讓他想起了劇情裡很不好的一幕。

在珀西被放逐之前的那一天。

神明蹙眉看去,精靈的指尖染著淺粉,像是腫了起來,精靈雖然是自愈能力極高的種族,卻也無法連續高強度彈奏,假如珀西繼續下去,很可能破皮流血。

他微微猶豫,一枚樹葉晃晃悠悠的從母樹飄下,恰好卡在了豎琴的琴弦之中。

——夠了,彆再彈奏了。

珀西一愣。

豎琴的琴弦僅有一指寬的縫隙,這樹葉卻落了進來,肯定不是巧合。

珀西抬頭,一輪彎月高懸與神樹之上,如水的月光從枝葉的縫隙裡傾灑下來,淡金色的葉脈在夜色裡散發著薄霧似的光芒,流螢棲息在樹梢之上,盤旋在葉片之間。

那一刹那,月色裡的母樹無比溫柔,就仿佛神明正注視著他。

珀西撿起葉片。

如同之前的三片一樣,葉脈呈淡金,形狀規整漂亮,如同精心組織的手工藝品。

他將放入袖中收好:“母神?”

這是他第二次得到神明的注視。

珀西輕聲問:“您在看我嗎?”

恰好有風路過,樹葉沙沙的搖晃起來,然而等風暫停,山穀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

今夜是神諭日,神靈本該出現,交代精靈王日後的事宜,可母神雖然降下了落葉,卻全然沒有現身的意思。

珀西臉上的笑意漸消,而後凝固了。

他輕輕撥弄琴弦,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遲疑片刻,才說出了自己的猜想:“您是不希望我繼續彈奏,因為這曲子很難聽嗎?”

前半句問話,伊路本想再丟一片落葉,意味著“是,請不要再彈了”,可聽到後半句,他的動作停住了。

一點也不難聽。

精靈王重複了成千上萬遍,才成為全族最好的豎琴手,旋律婉轉動聽,即使伊路已然陪伴精靈族走過成百上千個春秋,即使他曾聽過數百位豎琴手演奏,珀西依然是最好的那個,如果珀西願意,伊路甚至希望他在每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演奏一曲,這樣神靈蓋好被子休息的時候,大概能有一個暖色調的夢境。

可是,他什麼也說不了。

珀西坐在樹下,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他將呼吸放的很輕,隻定定注視著樹頂,青綠色的眼眸深處,藏著一點點為不可察的希冀

,如燭火一般微弱,旋即,那希冀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最終消失不見了。

母樹不再動作。

它靜靜矗立著在鬆山的穀地中,靜靜的沐浴著月光,如同任何一顆普通的樹木,連樹梢輕微的抖動都停止了。

——神靈不做反應,儼然是默認了。

珀西便收起了豎琴,擠出了一個端莊得體的微笑:“我明白了。”

他明白葉片的意思了。

前世神靈無視他,是因為雖然不喜,但他行事合規合矩,不算礙眼,可如今看來,是他想差了,這葉片並非喜歡,而是憎惡。

於是祭典上三片,一片遮擋前胸,一片遮擋後背,一片遮擋麵容,而今日,神靈不喜他的琴音,便將豎琴遮擋了起來。

樹冠頂端的伊路:“……?”

他拍了拍結界,不知道珀西明白了什麼,但看精靈王的臉色總歸不是什麼好事。

眼看著珀西抱起豎琴轉身離開,說不出的失魂落魄,他青綠色的眸子垂下來,連鉑金色的長發也黯淡了,伊路也顧不得掉葉子掉頭發了,急急忙忙的丟了數片樹葉,紛紛落在精靈王的身上。

——喏,神靈本源,我不輕易給彆人的,你彆難過了!

珀西一愣。

他的身上像下了一片樹葉的雨,無數母樹的葉片從天空盤旋而下,又落在他的指尖,發尾,額頭,樹葉飄落的姿勢很輕盈,在皮膚上留下撫摸般的觸感,又很快落下,淡金色的光流轉在黑夜之中,像一片金色螢火蟲將他掩埋了。

“……”

珀西篤定的想法稍微動搖了。

厭惡的話,需要降這麼多樹葉嗎?

總不可能是把他埋住,就看不見的意思吧?珀西抱起豎琴,看向天空,葉片依然不知疲倦般向下飛來,葉片像有生命似的,擦著珀西落下,他抬起指尖,其中一片便落在他的手上,擦著紅腫的指尖而過,樹葉細小的絨毛擦過皮膚,有些酥麻和癢,如同一個個溫和的親吻。

這大概不像是厭惡的意思。

珀西將地上的樹葉好好的收起來,放在袖中,又將發冠上彆著的,豎琴裡插著的,最後,又將他他胸口後背被衣服兜住的葉子拔了下來。

伊路:“。”

這衣服本來縫隙就大,怪不得體的,珀西半跪下撿樹葉時,肩胛與腰線更是一覽無餘。

伊路移開了視線。

樹葉對他來說就像人類的頭發,是身體的一部分,而身體的一部分被珀西用修長的手指梳理,又這樣珍而重之的收起來貼身放好了,他有點不好意思。

這邊,珀西整理好後將葉片收入了袖中,試探道:“母神,您是還有其他吩咐嗎?”

他青綠色的瞳孔倒映著葉脈的淡金,難得染上了兩分神采:“或者,您希望我再彈奏嗎?”

神明的意思大概是挽留。

珀西的指尖摸索著葉片,思緒卻飛往其他地方,他曾看過不少記載大陸風物的書冊,

聽說人族的演奏家就常常在街頭拉琴,倘若路人覺得不錯,便會在他的碗中投下銅幣和銀幣,而演奏家為了感謝路人的慷慨,就會繼續演奏一曲。

珀西摸不準,母神是否也是這個意思,而那些落到他身上的葉片,就像是路人慷慨的讚美。

想到這裡,他微妙的停頓了片刻。

——如果今天是讚美,那昨日落在胸前與背後的葉片,也是讚美嗎?

樹冠上,伊路苦惱的托住了下巴。

他不想要珀西拉琴,他覺得珀西應該去休息。

祭典連著神諭日,連續兩天徹夜不休,強悍如精靈王也難免露出疲態,珀西的儀態依然端正,麵容依然漂亮,衣著依然得體……好吧不是很得體,但伊路卻能看見,他已經很疲憊了。

或許是連日來長老會的施壓,亦或者是族內喧囂塵上的風言風語,以及鬆山邊緣不斷彌漫的死氣,精靈王數日來連軸轉,眸中滿是倦色,在伊路看來,他應該立刻回家,埋在綿軟的枕頭上,然後拉好被子睡覺。

如果是之前,伊路甚至想給他來一點“酣睡的咒文”,讓他仰麵臥倒在床上。

但如果不降樹葉,精靈又會想歪,伊路沉思片刻,打了個響指。

於是,一片落葉晃晃悠悠的掉下來,珀西看見它,先是怔愣,而後不可置信,最後,他那漂亮的眸子裡一點點亮起了笑意。

神靈的意思,應該是喜歡他彈奏,想要他彈奏的。

精靈王注視著那葉片飄來的方向,伸出了手——

葉片擦著他的指尖掠過,又乘風而起,最後晃晃悠悠的,落在了河穀中央建築群中的一處尖頂上。

是……珀西的屋頂。

精靈王:“……?”

他肉眼可見的懵了。

神靈願意聽他彈琴,但卻將葉子拋向他的屋頂?

樹冠中,神靈撓了撓銀白的長發:“不明顯嗎?”

他的意思還不明顯嗎?不要彈琴,回去睡覺!

雖然沒有完全搞懂神明的想法,但神明終於願意與他交流,珀西停下腳步,微不可察的調整衣冠,眉眼溢著清淺的笑意:“母神,如果您願意聽我彈琴,我……能否提一個要求?”

他字斟句酌:“下次祭典,您能露麵嗎?”

珀西重新在母樹低跪坐下來,純白的袍服垂曳與地,精靈仰頭看向母樹,漂亮眸子裡滿是樹木蒼青色的倒影,他抱住豎琴,如同一位在神像前跪拜的虔誠信徒。

珀西低聲請求道:“族內傳聞不斷,長老會中的長老也一直對我有所不滿……母神,並非我眷念這個位置,隻是現在情況特殊,森林邊緣的死氣一直沒有除去,反而往鬆山腹地蔓延,我派了不少精靈前往,卻不見成效,倘若族內在出現分歧,情況會更加糟糕,所以,倘若您在聽,倘若並非厭惡我,可否在下次稍稍露麵?”

在今夜之前,珀西已經決定要走了,可族內也沒有其他能擔任精靈王的精靈了,要不是年紀太小,要不是聲望不夠,假如母樹願意再給他一個機會,珀西能做的更好。

說完,他無聲捏緊了袍服,蠶絲質地的布料褶皺變形,珀西卻無暇顧及。

兩世了,整整兩世,他第一次有機會同母樹對話。

前世的厭惡做不得假,可方才飄落的樹葉也是真的,珀西想,或許,或許他還有那麼一個淺薄的機會,那麼一重微不足道的可能,能得到神明的青睞與喜愛呢?

他不需要其他精靈王獲得的偏愛,不需要神靈出席每場祭典,也不需要神靈年年降下神諭,他隻想要一次,一次就夠了。

每一個精靈都誕生自母樹,伊路維爾是整個精靈族唯一的主神,是所有精靈的父親和母親,也是他們的來處和歸處,神靈曾陪伴精靈族走過千載的歲月,史書的字裡行間全是他的名姓,伊路的紀事,就是整個精靈族的紀元,從沒有一位精靈能坦然麵對他的厭惡,珀西當然也不能。

樹下的精靈仰著麵容,眸光在月色下明明滅滅,全然是期待與信賴的模樣,而樹梢上,伊路淺淺的歎息一聲。

並非不想,而是不能。

下次祭典,他依舊無法真身出席。

伊路撐著下巴,心道:“……捏個身體看看呢?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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