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路從房間取出筆記,他將厚厚的兩大本收好抱在懷中,徒步返回鬆山。
神靈情緒不佳,沿途的所有植物都低眉垂首,枝葉瑟瑟擠在一處,硬生生擠出一條道路。
掌心的靈魂似乎也覺察到了神靈的低氣壓,無措又安靜的蹲著,蒲公英似的小絨毛垂落下來,很不安的樣子。
伊路的指尖拈著他,輕輕揉了揉光團,像擼一隻貓,神靈放柔聲音:“彆害怕呀,你怕我乾什麼?”
珀西都在他手裡那樣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還怕他乾什麼?
伊路雖然沒有常識,但他也知道,在其他種族中,一般是下位者那樣服務上位者的,也就是說,珀西應該那樣服務他,反過來則是大不敬。
雖然伊路不在乎,但他抿抿唇,覺得有點吃虧。
於是,伊路微微用力,捏了捏光團。
壞珀西。
光團:“咕?”
小光團可不明白母神在想什麼,他隻能感受到母神的包容與親近,於是神靈的指尖縮了一會兒,悄悄展開身體,絨毛試探著蹭了蹭指尖,像隻撒嬌的貓。
伊路任由他蹭著指尖:“這麼喜歡我?”
光團遲疑的收攏絨毛,似乎在歪頭思考,但精靈的神智還在沉睡,此時完全是出於本能,他什麼也思考不了,見神靈沒有收手的意思,才又扒拉上去,牢牢抱住了。
神靈啞然失笑。
伊路想:“這個狀態的珀西真可愛。”
和嚴肅死板守規矩的精靈王一點也不一樣。
他們跋涉山林的穀地,攀上連綿不絕的山峰,在峰頂眺望整個鬆山,在他們的正前方,是波浪一半層層疊疊的原始森林,冷杉和高山杜鵑在此參差錯落,鐵線蕨和點地梅在腳下匍匐,而視線儘頭的河穀之中,是一株直刺天際的巨大樹木。
精靈母樹。
看到母樹開始,掌心中的靈魂悄然活躍起來,像是在興奮,可隨著越來越靠近,它又蔫噠噠的瑟縮起來,如同害怕著什麼。
神靈隻得用指尖安撫:“沒事,沒事,珀西,我們回家了。”
森林廣大,神靈又用了半個多月,才回到母樹之下。
人類的軀體躺入母樹果實中,果實悄然合攏,神靈回歸母樹,珀西的靈魂則被飄往樹冠之下的中空部分。
那是神靈存儲靈魂的地方,所有等待轉生的精靈都棲息在那裡。
伊路則回到樹冠,用了半天穩固身體。
66扒拉住樹冠中央的白色繭床,神靈安然躺在繭上,銀發從床沿滑落,旋即,一隻修長的手支撐起額頭,伊路半坐起來。
他腳下虛浮,略感不適,扶著繭床站起身。
66趴在神靈肩頭:“伊路大人,接下來要乾什麼?”
伊路:“珀西應該醒了,去看看。”
經曆過死亡的靈魂需要在樹乾內修養,汲取生機,等待轉生,那個渾渾噩噩的小光團,應該
已經醒了。
複蘇的靈魂大多已經沒有記憶,但珀西是個例外,母神保留的他的記憶,將他溫養在樹乾中。
神靈看了眼鏡子,自語道:“不知道珀西能不能認出我。”
神靈的軀體與青年隻有七分相似,發色瞳色也截然不同。
說著,伊路挽起拖地的長發,走過木製的旋轉樓梯,赤足朝樹乾的中空走去。
珀西睜開眼,入目是一片白芒。
昏沉,混沌,大腦幾l乎不能思考,靈魂浮萍般沉浮,如大海上的孤舟。
他朦朧的想:“我死去了嗎?我在消散嗎?”
精靈記得死亡時的感受,他在陌生的歡愉裡失控,合眼,等待消散……
可現在?
光團茫然的查看四周,忽然整個縮緊了。
樹乾,中空,金黃色的紋路,無數起伏的靈魂,
這裡是母樹。
光團僵直在原地。
……怎麼會回歸母樹?
無邊的絕望蔓延上來,幾l乎要將他淹沒了,明明是沒有身體的靈魂,珀西卻覺得冰冷,他無助的躲了躲,瑟縮在了角落。
又要遭遇一次嗎?
母神的厭惡,族人的排斥,那些令他不甘,令他難受,無能為力無法改變的事實,又要重新遭遇一次嗎?
母樹的枝乾是最純淨的空間,精靈的靈魂在裡麵遊走,就像是嬰兒回到了羊水之中,這裡是生命的起源,是沒有任何傷害的安全之地,所有靈魂都安然的漂浮著,享受著出生前的寧靜。
珀西卻無可抑製的顫抖起來,無數念頭橫衝直撞,一個可怖的想法逐漸成型,在腦中清晰起來。
是了,灰黑的靈魂會消散,卻沒有人知道,靈魂會以什麼樣的形式消散呢?
鬆山的精靈擁有世界上最堅韌的靈魂,人類世界針對靈魂的咒法普遍對精靈無效,那麼,這樣的靈魂會以何種形式消散呢?
是回歸母樹,被神靈審判,生生打散嗎?
被打散靈魂是什麼感覺,珀西不知道,大陸上也沒有記載,但他想來,應該是極其痛苦的。
而且,他還需要再次見到神靈。
光團看了看自己。
他的絨毛隱隱帶著灰色,不明顯,但和四周純白的靈魂一比,就顯得無比臟汙。
……本來就被厭惡了,以這樣的形態麵見神靈,會更加被厭惡吧。
明明沒有身體,心臟卻揪成了一團,光團徹底蔫了下去,蜷縮著不動了。
可這時,樹乾中卻躁動了起來。
原本平靜的小光團們紛紛朝門口湧去,散發著“歡欣”和“喜悅”的情緒,像是嬰孩眷戀著母親的懷抱,珀西也悄悄感受,便見入口處有輕微的響動。
最先出現的是一縷垂落的銀發,而後銀發被挽了上去,神靈的足尖出現在視線之中。
伊路赤足踩在木質地板上,他一手挽起銀發,一手提起純白的衣擺,避免踩到,而後順著台階,一步一步的走了下來。
珀西不敢再看了。
靈魂狀態本來就比身體狀態更脆弱,一時間,無措和委屈翻湧上來,幾l乎要將他淹沒了。
……為什麼都已經死亡了,卻還要這樣,為什麼要再次直麵神靈,為什麼不能直接消散呢。
會被討厭的。
啪嗒。
珀西從來不知道,原來靈魂也會落淚,甚至將絨毛濡濕了一小片,變得糊蹋蹋的。
……更難看了。
光球懨懨的往牆角擠去。
而台階上,伊路也看見了角落裡的珀西。
對方蜷在牆角,隻占據了很小的麵積,像隻拚命把自己團起來的小刺蝟,似乎在默念:“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於是,神靈拂開了無數湊過來的小光點,在角落停下,半蹲了下來。
陰影籠罩在背後,光團縮的更緊,神靈輕聲問道:“珀西?”
“……”
沒有反應。
神靈再次道:“珀西?”
還是沒有反應。
於是神靈伸出手指,戳了戳自閉的光團,手感類似裹著一層毛茸茸的果凍,手感極好,他將光團推的晃來晃去:“珀西,到我手上來,我帶你去上層好不好?”
這一層的靈魂都是沒有記憶,沒有神智的沉睡狀態,珀西現在還是和他一起住樹冠比較好。
說著,神靈攤開手掌,等著光團反應。
光團卻自閉的縮的更緊了。
……帶到上層去,是處刑地嗎?
樹冠是神靈獨居的場合,伊路又懶又宅,他的私人領地從不放其他靈魂進來,所以精靈的傳承記憶裡,沒有“樹乾上層是神靈住所”的概念。
珀西頓住的時間,伊路沒有催促,他維持著攤開手掌的姿勢,等待著光團的反應。
“……”
“算了。”珀西懨懨的想,“拖著沒有意義,總該有一個結局,讓母神等候,已經是很失禮的事情了。”
於是光團蹭了蹭,又蹭了蹭,從角落挪出來,蹭到了神靈的掌中。
伊路將他捧起來,拇指揉了揉,指尖隱隱有濕乎乎的觸感,他一愣,將光團捧到眼底,蹙眉看了過來。
——才幾l個小時,怎麼了嗎?
樹冠裡的靈魂都很乖,雖然偶爾擠來擠去,但很少打架,珀西被他們欺負了?
小小一團,也不知道眼淚從哪裡來的。
而珀西也從神靈銀白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一個灰黑的,蔫噠噠的,絨毛塌陷的光團。
難看。
先前的每次祭典和儀式,無論心態如何,珀西都盛裝出席,他的表情永遠溫和,舉止永遠優雅,姿態永遠端莊,這是他第一次在主神麵前,以如此狼狽的姿態出現。
“……”
光團肉眼可見的更難過了。
神靈不明
白他的精靈到底怎麼了,他偏過頭,隻是捧著它從一團團的光點中繞過,重新踩上台階,來到了上層。
神靈的手很穩,光團悄悄冒頭。
所謂的“處刑地”並沒有漆黑昏暗,它四麵通透,樹乾與藤蔓形成了“窗”一樣的結構,薄薄的結界覆蓋在上麵,不影響采光和通風。
室內乾淨整潔,樓梯旁的擺放著藤製桌椅,桌上是酒和蜂蜜,蜂蜜由高山杜鵑的花蜜釀成,色澤澄黃明亮,空氣中滿是清甜的味道,而中間是一張繭狀軟床,床上鋪著軟墊,軟墊上則是蠶絲織成的毯子和被子。
“……”
這不是“處刑所”,這是神靈的住所。
光團安靜的待在神靈掌中,茫然無措。
……為什麼帶他來這裡?
接著,他被安放在了毯子上。
床鋪和毯子軟的不可思議,光團仰頭栽倒在裡麵,他無處受力,飄都飄不起來,隻能老老實實的被毯子簇擁,無措的看向了伊路。
似乎有點失禮。
但是神靈已經坐了下來。
結界裡沒有灰塵,是潔淨的“無塵之地”,伊路便攏了攏袍子,直接坐在了地上,他將手肘倚在床鋪,視線剛好與光團齊平。
神靈捏了捏他,又捏了捏他,愛不釋手道:“怎麼了珀西,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
從陷入軟墊開始,光團便完全懵了,任由神靈的指尖在他身上挨挨碰碰,愣愣的沒有回答。
事實上,靈魂狀態也說不出話。
愣神的期間,神靈已經將喜歡的精靈從頭到尾擼了一遍,指尖在絨毛上停留,點在濕漉漉的地方,將他們一一暖乾了。
“好吧。”伊路很輕的歎氣。
雖然不知道珀西到底怎麼了,但他確實很難過,很需要安慰的樣子。
伊路在酒館當了幾l個月酒保,又看完了整本勇者筆記,他大概知道人們要如何安慰失魂落魄的夥伴,這個方法稍微有些出格,但是連更出格的事情都做了,也沒什麼關係了。
於是,神靈俯下身,將銀白的長發彆在耳後,湊了過去。
“啾咪。”
一瞬間,蔫噠噠的光團渾身毛毛炸起,他一動不動,愣愣盯著神靈,完全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