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樞的手停在疤痕上,旋即是漫長的沉默,久到蕭蕪又開始不自在起來。
他試圖將衣領拽起來掩蓋傷疤:“已經過去許久了,不是什麼很重要的傷,我……”
謝樞止住他的動作,指腹落在另一處傷疤上:“仙君,這裡呢?”
“……”
蕭蕪再次歎氣:“十四歲的時候,我與師兄弟出門除妖,路過人間廟會,看見裡頭五光十色的,給迷了進去,誤了歸山門的時間。”
謝樞指尖繼續往下:“這裡?”
蕭蕪:“十七歲的時候,一位富庶人家的小姐中邪,我追查出了源頭,那主人非要用酒菜招待,我推脫不得,結果宴席上的酒性烈,醉倒在了路上,失了仙門禮儀。”
謝樞一道一道數過去,眉頭越蹙越死。
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上陵宗的規矩嚴苛到這種境地?
遊戲的世界線在蕭蕪被困無妄宮的三百年後,屆時,無論是上陵宗還是無妄宮都已覆滅,淪為故事的背景板。
兩個覆滅的宗門是不值得文案策劃花大筆墨描述的,故而謝樞知之甚少,隻說是“洞天福地”“天下第一仙門”。
但這“第一宗門”的行事做派,卻和謝樞的設想大相徑庭。
“好了,不必再問了。”蕭蕪將衣衫重新扣好,“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傷口早已愈合,算不得什麼。”
他輕描淡寫的掠過,又問:“小魚,這些天裡,你的術法如何了。”
謝樞便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詞:“能隱隱覺察到一息靈力,卻不能維持,聚了就散。”
符合一個天賦平平的普通人。
蕭蕪:“不必灰心,對剛入門的修士來說,這是很正常的。”
感受到靈力是一回事,將靈力存儲在丹田氣海又是另一回事,這個過程,被稱之為“聚靈”。
初次聚靈,普通人要用數月乃至半年,仙門普通弟子一般三月,天才弟子一月,再短了,就是非常恐怖的速度了。
謝樞饒有興致:“仙君第一次聚靈用了多久?”
蕭蕪一噎。
他肉眼可見的猶豫起來。
蕭蕪不擅長說謊,他要是不想說,隻會乾巴巴的閉嘴,說不出搪塞的話,但真實日期說出來,難免會打擊“宋小魚”的積極性。
他有些怕這孩子受傷。
過了片刻,蕭蕪平靜道:“修煉因人而異,每人節奏不同,聚靈快不代表後續修為高,聚靈慢也不代表天賦差,你方才窺得仙門,不必執著於此”
謝樞抱臂站在一旁,垂眸瞧他,蕭蕪看著清冷,心思好猜的很,謝樞心中好笑,原本想說些彆的代過,可偏偏這問題策劃沒寫,他也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文案裡說蕭蕪是修仙界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到底有多天才?
謝樞:“仙君說吧,我不自卑。”
蕭蕪:“……三天。”
說罷,他便不
再吭聲了,似乎在普通孩子麵前,聚靈太快也是場罪過。
謝樞心道:“果然恐怖。”
感慨的同時,他又微妙的生出了些與有榮焉之感。
不愧是他設定的天才。
將修煉的事情糊弄過去,謝樞又提了兩嘴劍譜和禦劍,以“宋小魚”現在的水平,是不能學習這些的,可如果單純作為後輩對修仙世界的向往,就很合理了。
謝樞:“聽聞仙君的劍用的極好,這裡麵可有什麼門道?”
蕭蕪便撿著與他說了,謝樞與腦海中的書籍一對照,稍稍有了些感悟。
他打算回去重看劍譜,便起身和蕭蕪告辭了。
可當他提起食盒,走到門口,掩上木門時,卻極輕微的一頓。
不對勁。
上一任宮主在思幽閣門口種了一圈樹,是敬告屬下,裡頭便是他寵姬起居的範圍,閒人免入,否則要是不小心窺見了什麼,彆怪他翻臉無情。
這圈樹一直留存到如今,顆顆高俊挺拔,薛隨現在就在樹下等他,而其餘巡視的弟子也悉數安排在樹外,沒人敢靠近樹圈一步。
而這些樹上日常有不少鳥雀棲息,蟲鳴鳥叫,修為高的人仔細去聽,甚至能聽見螞蟻爬過草葉的聲音,不曾斷過,現在卻像是……
空缺了一塊。
圓弧狀的包圍中,有一顆樹過於寂靜了,仿佛棲息其上的蟲蠹都死了一樣。
謝樞是不太會用謝春山的劍招,但這具身體的修為卻是如假包換的,他的五感遠比常人敏銳。
修仙者習慣了這種敏銳,大腦會自主忽略龐雜的信息,否則負荷太大,容易發瘋,除非謝春山刻意注意,不然是不會覺察到這點不同的。
但謝樞不一樣,他驟然接手了謝春山的修為,還在適應期,像個高度近視的人驟然配了眼鏡,加上他本身就警惕,這才能夠發現。
薛隨原本站在樹下,瞧見宮主便直立起身體,自覺的從謝樞手中接過食盒,像個合格的提包小弟,卻見宮主半點沒有走的意思,而是立在原地,不知看向何處。
從思幽閣出來,謝樞便抱起暖爐,披上大氅,他不鹹不淡的看一眼薛隨,薛隨的膝蓋便軟了一塊。
“宮……宮主?”
謝樞:“這樹,你不覺著不對?”
薛隨戰戰兢兢:“什麼,什麼不對?”
謝樞:“你聽不見?”
薛隨簡直要跪下了:“聽……聽見什麼?”
謝樞意味深長的收回了視線。
極隱蔽的手法,薛隨是宮中僅次於謝春山的人物,單論修為還在吳不可之上,他卻沒有察覺。
謝樞不答,徑自繞著思幽閣走了起來。
他抱著手爐,步履極慢,不時抬眼四顧,像是富家公子出來郊遊踏青,薛隨冷汗淋漓,不多時,他們一起停在了一顆樹下。
謝樞微微撚動手指。
這棵樹不對勁,可他看不出來為什麼不對勁。
謝樞初入修仙界,心法學了一半,術法半懂不懂,至於更多的符咒丹藥陣法毒蠱,更是一竅不通。但是沒關係,這裡有個還算懂的。
於是,薛隨隻看見他們宮主回眸,一雙狐狸眼裡浸滿了冷意,他就那麼靜靜看著薛隨,如同看一具無甚用處的屍體。
“薛尊主。”薛隨聽見謝春山和緩開口,“都站在了這裡,你還不知道哪裡有問題,要本宮來教你嗎?”
“……”
一瞬間,薛隨冷汗浸透脊背,天靈蓋竄起涼意,他汗毛倒豎,心率飆升,幾乎是瞬間,忽然有了猜測,便揚起手刀,將麵前幾人高的大樹攔腰砍斷,大樹轟然落地,樹乾碎裂,而橫截麵的斷口中,赫然有一段中空的孔道。
孔道細長扭曲,貫穿了整棵樹木,像是什麼蟲子從樹根底下鑽入,又一路鑽到了樹頂。
而大樹轟然倒地的瞬間,一道寸長、手指粗細的白影從樹梢掠下,往泥土中鑽去。
薛隨正應激著,活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出手狠辣至極,彎刀一挑,紮入泥土兩寸,再一拔出來,刀尖上戳中了隻細長的蟲子。
蟲子外形有些像蛆,卻更細長扁平些,在刀尖上徒勞的扭曲蠕動,像一截蠕動的肉條。
一隻不知名,不知作用的蠱蟲。
謝樞眉頭微跳。
這些人是真正刀山血海裡滾出來的,以薛隨拔刀的速度,哪怕謝樞心法煉至六成,依舊沒法躲開。
那一瞬間,淩冽的殺氣鋪麵而來,即使謝樞不是薛隨的拔刀對象,依舊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下一秒,他強行克製住了閉目的衝動,指尖微顫,出了層薄汗。
薛隨單膝跪下,將刀尖豎起取下蟲子,恭恭敬敬捧在掌心:“宮主。”
謝樞垂眸,略感不適,表情卻依舊平穩淡定,不輕不重的笑了聲,他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薛隨手掌中的東西,如同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無妄宮主輕聲問:“薛尊主,這玩意是怎麼進的巡邏圈,又是怎麼跑到了思幽閣的樹上,嗯?”
最後一個“嗯”字尾音上挑,語調拉的很長。
薛隨跪的更低了些:“……宮主,周圍都是泥地,這東西是從土地下麵繞過了包圍,又從樹乾趴到了樹上,巡邏者修為不夠,沒能察覺。”
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偷偷抬眼,瞄了他們宮主一眼。
無妄宮主依舊抱著手爐,琥珀色的眸子微垂,冰冷如無機質的寶石,唇角噙著細碎的笑意,似乎在說“你說著,我在聽。”
薛隨冷汗更多,沿著後背滾下來,冰冰涼涼的,他微閉了閉眼:“屬下失職,屬下……領罰。”
謝樞沒接話:“你斟酌吧。”
他抬頭望了眼月亮,今夜恰逢十五,無妄宮的群山都浸泡在滿月的清輝中,無數筆挺的山峰如利劍半刺向天際,夾出一片厚重的陰影。
謝樞道:“我去百步亭賞月,吩咐侍女上些茶水點心,然後將吳不可叫來。”
說罷,他輕輕笑了聲:“就說,我要與他對月共飲,全了這場主仆情誼。”
“……”
薛隨額頭點地,發出砰的悶響:“屬下領命。”
他躬身後退,一連退出百米,才喚來飛劍,禦劍淩空而去了。
百步亭在無妄宮一處高涯上,孤零零的豎著個亭子,恰好能與群山相對,當空一輪冷月,麵前是壁立千峰,從遊戲美術的角度來看,這是一處能體現無妄宮氣質的,很合格的造景。
謝樞坐在雲中,甚至能想象如果遊戲上線,玩家操縱輕功在山崖間來去的場麵。
他輕輕呷了口茶,將靈感記下了。
吳不可來的很快。
他停在百步亭外,恭恭敬敬的俯身行禮:“宮主。”
謝樞便執著茶針點了點對麵:“坐。”
整個無妄宮,敢用蠱試探他的,隻有吳不可了。
雖然謝樞不懂蠱蟲,但大抵可以推斷出全貌,蠱蟲性毒,壓製了樹上其他鳥雀,除此之外沒什麼不同,手段很是隱蔽,若非他提著根弦,發現不了,吳不可大概是起了疑心,選了個穩妥的法子試探,這蠱也不是害人的,單純是監聽監視,這樣就算宮主發現,也可以推說是用來監視蕭蕪,給薛隨的巡邏做補充的。
這隻是最初的手段,一旦吳不可真的發現不對,或是掌握了什麼證據,他就會采取更加激烈的試探方式。
更激烈的,謝樞防不住,他要在最開始消除隱患。
但是殺吳不可,他也殺不了,對方以毒蠱聞名,手段陰險,底牌很多,貿然動手殺他,情況會更加糟糕。
由此一來,隻剩下了震懾一個方法。
謝樞用不了劍,施不了咒術,但無妄心法六成,隻是震懾,已經足夠了。
吳不可心頭打鼓,恭敬的在謝樞對麵落座,拱手:“宮主,這麼晚喚老朽,是……”
謝樞:“邀您賞月。”
“……賞月?”
吳不可嘀咕一聲,隨即拱手符合:“今夜月明如水,確實適合賞月。”
謝樞懶散的半倒在木椅之上,抬起茶盞:“隻可惜月亮被山峰阻擋,隻能看個大概了。”
這話說得古怪,像是話裡有話,謝樞的視線掠過群峰,吳不可一愣,也回頭看去。
此時已是後半夜,之間明月微斜,隱在了一處山峰之後,恰好被遮去了一半。
謝樞便飲了口茶,笑道:“百步亭是無妄宮高處,可惜了,我坐著這兒,卻也有山峰障目,吳尊使,是也不是?”
吳不可心中微感不妙,謝春山眉目含笑,眼眸卻冷的很,被他那眸子一看,任誰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
他點頭附和:“宮主說的是。”
卻見謝春山驟然抬手,氣浪鋪天蓋地湧來,吳不可下意識躲避,又硬生生頓住雙腳,立在原地。
那氣浪不是衝他去的。
《無妄心法》六成,已有移山填海之能。
謝樞不會劍法,也用不來術法,那又有什麼關係,靠六成心法的蠻勁,足夠發揮他想要的效果了。
氣浪呼嘯過山峰,恰好撞在山巒一角,隻見亂石崩摧,巨響過後,明月便重新出現在了視野中。
炸山,就是最簡單的蠻勁。
吳不可頓在原地,氣浪在身後爆開,粉塵遮天蔽日,他僵硬著抬眼,謝春山正飲茶望月,唇邊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遮蔽視野的東西,還是炸了好,吳尊使你說,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