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兵占了雲際寺,王公弼為安撫他那些丘八,大有可能爭奪這平亂的首功,我等的申詳務必要比王公弼的先到巡撫衙門才好。”
餘先生搖頭苦笑道,“堂尊亦想比王公弼先發到巡撫衙門,好讓張都堂督促池州兵離開桐城。
可王公弼畢竟是五府兵備道,張都堂這巡撫也不會駁他的麵子,即便我們申詳先到了,首功也未必爭得過王公弼。”
“若是張都堂有失偏頗,縣丞大人可否另具申詳,送到巡按大人手中。”
龐雨說完默默看著地麵,這是他從唐為民那裡聽來的,明代官衙的大小相製。
縣丞受製於知縣,主要在於知縣能對佐貳官進行考評。
但縣丞還有另一個頂頭上司,便是安慶府的同知,同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同知的頂頭上司巡按禦史。
這個七品小官是明代官場的奇葩,中央有都察院的言官禦史,巡按就是地方的禦史,地位類似於巡撫的佐貳官,卻並不受製於巡撫。
巡按雖然品級低下,但在地方上極有權勢,不但能委派佐貳官,還能彈劾州縣主官,主官由此對佐貳官敬畏三分。
因為有巡按的存在,佐貳官便成為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垂直係統,而非單純是地方主官的下屬。
因為有這個強大的後盾,州縣主官和佐貳官便互為牽製,知縣不能一手遮天,對佐貳官一般都很客氣,不敢像對典史那樣隨意打罵責罰。
平時佐貳官要定期向同知彙報,民變這樣的大事,巡按則會要求縣丞直接向他彙報,以便獲得更詳細的信息。
巡按和巡撫又是互為牽製,隻要巡按那裡提及了龐雨的功勞,巡撫便不可能完全無視。
越高層麵對首功的認可,對龐雨越重要,因為會讓方仲嘉更投鼠忌器。
但這樣可能會讓縣丞和知縣之間產生隔閡,餘先生遲疑道,“首要縣丞大人具名,之後仍需堂尊簽押,方能送往安慶府同知衙署。”
“先生一定會想到法子。”
龐雨低聲道,“此事請先生費心,晚輩必有重謝,晚間便會讓周姑娘送到府上。”
餘先生低頭皺眉思索片刻後道,“那餘某儘力勸說縣丞大人,單獨向同知發一份申詳。
安慶府那邊的承發科,餘某也可想想辦法。”
龐雨鬆了一口氣,但懸著的心始終沒有放下,今日看來,方家招募的打行戰力強勁,幾乎未損一兵一卒,對付亂民如砍瓜切菜,如果方仲嘉真要找自己報仇,龐雨根本無法抵擋,他打算這兩天都住在縣丞衙署裡麵,儘量不出門活動,以便躲避方仲嘉的報複。
好在縣丞給了他不小的支持,今日楊芳蚤安排龐雨代管快班,隻要有足夠的銀子,龐雨便可以很快拉起一支心腹力量。
但銀子又要涉及到雲際寺,那裡依然被池州兵占據,龐雨本身是無力趕走池州兵的,最後還得依靠衙門和士紳的軟實力,此時縣丞就在親自動筆,給王公弼寫一份稟揭。
龐雨感到自身力量的弱小,做任何事都在極小的空間中騰挪,處處受製於人,想到此處咬牙道,“王公弼…”……“…其寨首黃文鼎,百姓追至東門外殺死,餘黨奔潰,旦夕皆可成擒,此皆仗威名頃刻成功,而不傷一民,不廢一食,至若民心初定,餘勇可賈。
當此時勢,各紳僉雲,池州士卒離鄉近月,恐久客思歸,桐城亂事既平,再不敢勞大軍東下…”雲際寺的大殿內,王公弼放下桐城縣衙的稟揭,楊芳蚤在公文中文辭客氣態度謙卑,甚至還拍王公弼的馬屁,但整體的意思卻是極度嫌棄池州兵,此時民亂稍平,便迫不及待的要求王公弼帶兵撤離,生怕池州兵進了縣城。
王公弼這兵備道是頗有地位的文官,必須知府考滿才有機會擔當,王公弼早在天啟三年便任職寧國府知府,混到現在才當上兵備道。
而且按明代官場規則,如果是地方升遷的官員,必須擔任過兵備道的,才能升任巡撫,算是巡撫的預備人選。
即便是這種地位的文官,一旦帶了兵出門,便被沿途地方各種嫌棄,比防賊還防得嚴密。
要是地方有自己的武裝,恨不得把這些官兵一股腦殲滅了才好。
王公弼自己是從京官轉地方,對地方上的心態倒是頗能理解。
即便是他自己,實際也極度嫌棄池州兵,開拔過江之後便時刻擔心這些丘八惹出事端。
自崇禎年以來,因為兵亂被問罪的兵備、巡撫已不少,要說王公弼絲毫不擔心,那也是假話。
好在潘可大約束營伍頗為得力,路上跑了不少拉來湊數的兵,但沒有出過大亂子,最後還占據了雲際寺,端了賊人的老巢,就是可惜人頭被人拿走了,銀子也沒見多少。
王公弼忍住了氣沒把那稟貼撕毀,而是隨手交給了身後的幕友。
他轉頭對左側的潘可大道,“派諜探去桐城縣治查看,若是楊芳蚤所言屬實,便整頓人馬返回安慶。”
“是,大人。”
潘可大有氣無力的回道,他在雲際寺已經呆了兩天,當日順著零散銀錢往懷寧方向追蹤,最後沒有發現臟銀的絲毫痕跡。
他仔細思考之後發覺,可能盜走銀子的人是往桐城去了,那些碎銀子隻是要引他們往懷寧去。
這次突襲雲際寺,便隻得了那晚在山下發現的一千餘兩碎銀,大概還有一些被士兵私藏了,但最多一二千兩,絕對遠遠不足四萬兩之多。
而最讓潘可大氣憤的,是方才來送信的兩名士紳,他們明確要求池州兵歸還臟銀,幾乎就認定是潘可大獨吞了。
因為大家都認為龐雨當日是孤身前往剿滅賊黨,馬車上還裝了人頭,最多也就偷運幾百兩而已。
無論如何運不走幾萬兩銀子,連王公弼都更相信桐城士紳的結論,也對潘可大將信將疑,總在言語中暗示他,覺得潘可大私吞了銀子。
潘可大壓住心頭的憋屈,輕聲試探道,“要不要再多留幾日,好好搜尋一下附近山林,或許那些賊人便藏於…”“巴掌大的山林,若是在此處,幾百人馬尋了兩日早尋到了。”
王公弼冷冷道,“或許早已不在此處,何苦徒耗時日。”
王公弼說完便拂袖而去,潘可大呆了半晌,口中喃喃罵了兩句,最後也往僧舍方向返回,準備派諜探去桐城打探。
路過那臭氣衝天的糞坑時,潘可大難忍怒火,咳了一口濃痰,呸一聲吐入那糞坑。
潘可大憋住呼吸走過了那段路,口中低聲罵道,“你娘的賊子,把銀子藏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