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不時有雪花飄落,桐城南郊的荒地立起百餘個新墳,曠野上回蕩著招魂鈴聲,許多紙錢在空中隨風飛舞。
數十名百姓正在往兩個大坑中填土,那裡麵埋的都是流寇或廝養,要是按大家想的,讓他們暴屍荒野是最好的,可這裡離城裡太近,誰也不敢任他們腐爛,不得不費力的讓他們入土為安。
在靠近五印寺的地方,整齊的擺放著一排排屍體,都是城外被殺的百姓,許多人在附近走動,辨認其中是否有自家的親友,不斷有人確認,在那邊發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心情已經平複的,便找來門板之類,將屍首運往各鄉安埋。
龐雨站在桐溪河畔,看著一群百姓用帶繩套的竹竿在拖河中遺留的屍體,很多屍體脹鼓鼓的,皮膚泡得發白,已經開始腐爛。
龐雨要求社兵一定要把河中屍體深埋,嚴防出現疫情,今日又特意派了一些步快離城,查看官道沿途損失情況,更繁重的善後任務還未開始。
身後傳來何仙崖的聲音,“班頭,壯班陣亡七十三人,小隊長死了五個,中隊長死了一個,失蹤二十一人,含小隊長兩人,受傷三十三人,重傷的三人,重傷的三個怕也是活不成,最多還拖得兩三日。”
“那些家眷如何了?”
“各家都甚為悲痛,大部分把屍首運回鄉了,有十多戶還未走,要縣衙給撫恤銀子。
其他那些未死傷的,各家裡都在勸他們回鄉,特彆是家遠的,此次未受流寇波及,村中就隻有參加壯丁的死了,他們都說當這個差不劃算,已有十多個壯丁提出要走。”
“是有些不劃算。”
龐雨埋頭看看地麵,俯身拾起腳下一片紅布,上麵有一個壯字,應是夜襲時某個壯丁遺失在河邊的,拿在手中輕輕的摩挲著。
何仙崖不知說什麼,隻得站在旁邊候著。
“快班呢?”
“快班陣亡十九人,其中馬快六人,失蹤三人,受傷十二人,含重傷一人,另有派往南邊的馬快尚未回來,衙中目前隻有三名馬快可用。”
“三名馬快是否都派出了?”
“都出去了,楊大人派了一人赴安慶府送去守城的申詳,另外兩人一個去了潛山縣界,一個去了廬江,去廬江的人方才已經回來了。”
“北麵是否還有後續流寇?”
“倒是沒有發現,隻是廬江縣城…”“廬江縣城如何了?”
“城內房屋儘毀,百姓十不存一,街巷中許多屍身無人收埋,城中開始有屍臭,投井而死的女子太多,所有水井堵得投不下去桶,他出城一裡才尋到一處水井喝水。”
何仙崖抬眼瞄了一眼,龐雨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淡淡的應道,“有點慘。”
何仙崖正要接話,卻聽龐雨又道,“若是都不當壯丁,都想著避開,最後便是如此結局,到頭來不知劃算不劃算。”
“班頭說的是,即便是離城遠的,此次能得保全,下次未必能夠。”
龐雨站起身,把那快紅布揣入懷中又問道,“城內百姓死傷多少?”
“社兵那邊陣亡五十餘,城內受流箭、火災死傷百姓有三百三十餘,還未把全城計齊,裡麵也包括被百姓打死的兩名西人…”龐雨擺擺手,何仙崖便停了下來,他眼睛紅腫,龐雨讓他負責統計戰損。
這工作十分複雜,龐雨沒有催他,何仙崖感覺也十分疲憊,但很少能入睡,所以把時間都用在統計上,大致的數據已經有了,流寇那邊死了多少人,他卻還未統計完。
龐雨停頓片刻道,“聽孫先生說,流寇的耳朵能算軍功,你再去吩咐一次,割了耳朵再埋。”
何仙崖低聲答應,微微一輯便退了開去。
龐雨往五印寺看去,那裡一片新墳,其中有一個女子的身影,她獨自站在初春的寒風中,背影顯得孤寂又落寞。
猶豫片刻後,龐雨邁步向那裡走去,步伐走得很慢,用了很長時間才來到那女子身後。
周月如身上的衣服肮臟破爛,頭發亂糟糟的,發髻完全散亂,她也沒有整理。
周擁田的墓前擺了些三牲、響糖、水果,數量都不多,就這一點也要三四兩銀子,因為這兩日下葬的太多,城中沒有貨源補充,所有東西都在漲價,三家棺材鋪的存貨已經一掃而空,開城門後好些人忙著去龍眠山砍伐木頭,賣給那幾家棺材鋪,做一副出來就賣一副,仍是供不應求。
墳前也沒有石頭墓碑,周月如用木板做了一塊,自己寫了周擁田的名字,先把地方標記起來。
“我已找了一個石匠,他午後就先給你爹做墓碑。”
周月如輕輕嗯了一聲,既未道謝也未拒絕。
龐雨咳嗽一聲後小聲道,“當日夜襲,你家那老幫傭睡著了,你爹醒來獨自出門,與街坊起了爭執打鬥起來…都是流寇害的。”
周月如肩膀微微抽動著,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
當日躲避流寇之後,她便往西入了山,與一些同樣逃入山中的人一起,在那些大戶山中彆業裡搶奪了食物,隨後往山的深處走,每日都有人出山打探,一直躲到流寇離開,他們才下了龍眠山。
路上得知桐城守住了,所有人都興高采烈,當她滿懷欣喜的回到家中,便見到了周擁田的屍身,卻不是死於流寇之手。
龐雨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他心中其實從來沒懷疑過周擁田,周家生計在此,周月如拿著三兩的月銀,在此時也是高收入,沒有絲毫理由去幫助流寇。
至於老鄉情誼那些,在利益麵前自然也沒有什麼分量。
所以那裡老同意周擁田運送物資,周擁田還乾得十分賣力。
裡老隻是不讓他上城牆,也不許他晚上出門,實際也是讓他避開嫌疑。
當日周擁田晚上出門,與那張代文說了一番話之後突然動手,在場的街坊和社兵上百人,大多都有參與圍毆,龐雨根本沒辦法抓凶手。
此時百姓憎恨流寇的社會氛圍,也不允許他為一個西人主持公道。
甚至連張代文也沒法抓,因為他被周擁田嚇跑了,根本沒參加圍毆,又是周擁田先動手,任何條款都套不到張代文身上去,周擁田的命案隻能這樣不了了之。
兩人默默站在墳前,周圍招魂的搖鈴聲連綿不絕,不時有紙錢在麵前飄過。
過了良久,周月如終於輕輕道,“聽人說,他是怕我深夜回家進不得屋,想在門口等我。”
龐雨知道她此時不是需要聊天,隻是需要一個聽眾,便默默的沒有出聲。
“往年在陝西時,他便愛與人爭鬥。
後來親戚說陝西生意不好做,跟著到了南邊了,他仍是那脾氣,動輒與人爭執,本是外鄉人,如此跟鄰裡便一直不睦。”
周月如停頓片刻道,“但總不該得如此下場,他還幫著城上運了兩日石頭”周月如說到此處搖搖頭,一時淚如雨下,卻還是沒有大聲哭出來。
龐雨歎口氣,伸手在她肩膀輕輕拍了兩下。
背後一陣鈴響,隻聽一個聲音道,“這位姑娘,人死不能複生,世人皆苦,離世行去萬千條路,走對了卻是大福報。
往生之路上需有人指點,小道傳承本宗不傳之秘,專為下世之時指點此去之路,無論往生天界還是初見冥司,萬千條中有一條路,你這親戚若走對了,便是玉皇天尊來接引,往後是住在了天界,脫離輪回之苦。
隻是超度極耗法力,所費銀錢也要多些,不過為人子女的.”龐雨回頭一看,竟然是汪仁,他拿出原本那套行頭,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