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午後宿鬆酆家店,援剿大軍依山設營,山頭上旌旗飄揚。
程龍大步走到驛道的西頭,朝鳳凰鋪方向看去。
一隊官軍騎兵匆匆奔回,不少人馬身上插著箭支,兩名騎兵歪著身子趴在馬上,剛到山下就跌落地麵,官軍身後百步外,有少量流寇馬兵,他們見到陣地之後放慢馬速,不遠不近的的綴著隊尾。
陳於王領著騎兵退回山上,甲胄上也插著箭支,滿頭滿臉的血汗汙垢,神態間頗有些狼狽,他下馬後立刻大聲道,“程將軍明鑒,末將在鳳凰鋪前遇敵,本意殺到車馬河,下官初又小勝,但再往前時賊死戰不退,與我交戰之流賊馬兵不下兩百,阻我哨探車馬河,其後愈戰愈多,下官隻得退回,途中抓獲一活口,其乃八賊下四哨管隊,供稱西營已至墨煙鋪,我大軍萬不可再前行。”
凶名昭著的八賊出現,流寇的行動突然變得十分堅決,原本順利的形勢急轉直下,眾將低聲議論,程龍回頭看向練總詹鵬,詹鵬遲疑一下道,“史道台又來了令信,著我等回撤固防。”
“史道台到了何處?”
“道台與許總鎮今日將到太湖。”
“龐參將呢?”
“正由石牌趕往太湖,但回奏沒說何時到達,史道台又派了塘馬去催促,命守備營兩日內克期到達太湖。”
程龍回頭向西麵觀察片刻,流寇馬兵的紅色身影越來越多,陳於王拔下鎧甲上的一支輕箭,扔在地上後對程龍道,“下官以為流寇必有大隊在車馬河至墨煙鋪之間,現身的馬兵已然眾多,此時若要撤,當慎之又慎。”
程龍皺著眉道,“此處四千兵將要退談何容易,流賊皆是馬兵,此處至太湖尚有四十裡,隻要我等一退,他們一個掩殺便是全軍儘沒。”
全身披甲的陸王猷走上一步,“兵將士氣仍高,但大夥那麼多營頭來的,此時退了要出亂子,還是守在此處,賊子敢來攻打,咱們求之不得,待他敗退時一番掩殺,得個大勝不難,少說也要將這些賊子逐出安慶。”
程龍嗯了一聲,又轉頭看向蔣若來,這位身形瘦小的將官貌不驚人,扔在士兵裡麵都看不出差彆,但確實武藝高強,守衛江浦時身先士卒,給了群賊當頭一棒,是援剿官軍中戰績較高的一位。
蔣若來先拱手道,“下官在江浦打過這八賊,攻城無甚出奇之處,但便是此等賊寇,令曹文詔這般大將殉國,皆仗其來去迅捷聚散無定,我等此時要撤甚為不易,亦要守過一陣挫其銳氣,現下仍當據山而守。”
此時流賊遊騎之後出現大隊馬兵,驛道上蹄聲如雷,成群結隊的紅衣馬兵由遠而近,數量不下兩百。
“蔣將軍所言有理。”
程龍臉色凝重,眯眼看了片刻之後道,“讓潘將軍與我合營,將火炮架起,我等便在此處設立堅寨,待敵銳氣一失,再行掩殺。”
詹鵬遲疑一下道,“糧草大部尚在舊縣裡,軍中隻餘不足兩日……”程龍臉色不太好,舊縣裡之前太過順利,輕裝追擊之下意外遇阻,糧草本已不多,現在又與軍隊已脫節,“流賊晚間要退回營寨,讓舊縣裡那邊晚間送糧來,今晚務必將餘糧送至此處。”
此時流寇馬兵到達山下,他們並不上來攻打,而是在一百步外策馬緩走,不停的發出些怪叫,有三十餘騎往南散開,看樣子準備繞過酆家店的山坡,偵察後麵潘可大的營地。
眾將官憂心忡忡,眼前的流寇馬兵表現出強烈的進攻意圖,而援剿官兵的騎兵太少,難以控製周圍的戰場,麵對流寇大股的馬兵十分被動,此時作戰的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流寇手中。
周圍的士兵一陣騷動,眾將官抬眼看時,驛道的遠處又出現了一股新的馬兵,遠遠的尚看不清詳細數量,但應當在一百以上。
酆家店的山坡上的士兵都在朝西麵指點,很多人有畏懼之色,氣氛一片凝重。
蔣若來對程龍道,“流賊勢大,有一戰之心,大人要防備流賊乘夜劫營。”
程龍聞言叫過其餘幾名將官,低聲商議起來,一邊指點著周圍地勢,安排夜間防禦事項。
乘著這個空隙,蔣若來回頭對身邊的家丁低聲道,“去尋兩套百姓衣服,不可讓他人知曉,你親自去辦,本官隻信得過你。”
家丁會意的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蔣若來吸一口氣,湊到程龍等人身邊,隻聽陳於王正說道,“道台大人既已督促守備營兩日趕到太湖,到此不過三四日,此山有地利,隻要晚間舊縣裡餘糧送至,必可守住此地。
下官曾與守備營同在滁州血戰,雖萬千流賊,龐參將亦未退縮,打仗是信得過的……”……二十二日深夜,太湖阜民門城樓上掛著七八個燈籠,昏黃的光影中,一身甲胄的史可法站在城垛邊,不時抬頭望西南方觀望。
他身後站著許自強和楊卓然,許自強靠在門樓的柱子上打瞌睡,此時腦袋一偏,又猛地驚醒過來。
許自強領著自己的吳淞兵,與史可法一起來的太湖,本意是彙合程龍守住太湖,預想有一番交戰,沒想到程龍徑自去了酆家店,現在太湖算是安全的後方,勞累下難免睡意上頭。
許自強迷茫的張望一番,才發覺還在城樓上,揉了一把臉之後,朝著旁邊的楊卓然打個眼色。
太湖知縣楊卓然也是神態疲憊,今年寇亂以來他被迫多次離城避寇,上月跑到了宿鬆,這個月八賊又來,還不知要逃去何處。
連連擔驚受怕奔波勞累,原本便精力不濟,今天又陪著史可法熬夜,確實有些撐不住,他張了張嘴想打個哈欠,見史可法轉過身來,生生的又忍了回去。
等史可法麵朝自己時,楊卓然恭敬的頷首道,“大人不必憂慮,雖在酆家店遇賊大股,但想那程將軍也是宿將,所部乃張軍門多年精揀習武良家子成軍,也不懼了那流寇。
大人已兩日未眠,還請早些安歇,為安慶百姓保重自個身體。”
史可法擺擺手,“本官所慮者亦在於此,這四千餘兵馬乃江南精華所聚,張軍門為赴援安慶,已將十府精兵抽調一空,應天安危實仰仗此一支兵馬,此番貿然一擲於險地,本官豈能安臥。”
楊卓然低聲道,“塘馬所見流寇僅數百而已,其後步卒雖多,不過烏合之眾。
程副鎮雖在酆家店遇敵,但已先據地利,八賊絕難討好。”
“數百馬賊足可當數倍之步卒,程副鎮所領……畢竟倉促拚湊之兵,一旦遇賊大股,恐非勝算。”
史可法停頓片刻道,“明日我等先領兵至楓香驛待機而動。”
後麵睡眼惺忪的許自強一個趔趄,從睡夢中突然驚醒,他趕緊湊過來對史可法道,“稟道台大人,下官以為還是等到龐將軍前來太湖,合兵前往更為妥當。”
史可法擺擺手,“龐將軍前有回奏,亦說舊縣裡設險更佳,我等且先趕去,在舊縣裡等龐將軍,也好就近策應程副鎮。”
正說到此處,驛道上一陣馬蹄聲,接著有伏路兵叫喊,停了片刻後馬蹄聲來到城下。
三人都有些緊張,塘馬走夜路多半是有急事,又是從宿鬆方向來的,史可法帶頭匆匆走下城梯,城門內也掛著燈籠,幾個士兵已把城門打開,一名把總正在查塘馬的令牌、令符和口音。
那塘馬並沒有攜帶塘報,一見史可法便道,“小人從舊縣裡來,入夜之後酆家店那邊炮聲大作,有逃散士卒十餘人到舊縣裡,言稱潘參將已與程大人合營,夜襲之賊有上萬之多。”
史可法搓搓手,一副焦急模樣,他回頭對許自強道,“天明之後即刻去舊縣裡,以為程副鎮後勁。”
許自強喉頭咕嘟一聲,但史可法語氣堅決,他一時也不敢回絕。
楊卓然見史可法神色焦慮,當下低聲道,“下官在此等候龐將軍,隻要守備營到達,下官可與他及時分說戰守情形,之後隨龐參將大軍前往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