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襄陽,中國腹心之地的南北交通重鎮,在太平時期成為了繁盛之地。同樣因為交通要道的原因,澠池南渡之後,襄陽周邊便成了流寇往來的必經之處,數年之後繁華煙消雲散。
城東的三十裡鋪一片斷牆外,汪大善不停的發抖,正在搬弄一塊牆磚。
他所在的劉老爺所部處於西營的最後,路上逃散的人太多,大老爺讓劉老爺押尾,負責抓捕那些逃走的廝養,汪大善他們便走在整個西營的最後,這也讓他們能搶掠到的東西最少。
今天是正月初一,襄陽比安慶冷得多,雪花零落的飄飛著,市鎮內外人群密布,由於缺少材料,連窩棚都十分少見,大部分人也沒有了挖坑建棚的體力。來得早的占據了殘破的房屋,勉強能擋點風,燒火也更能保溫,也許就能保住性命。
汪大善沒能搶到屋內,但慶幸能在屋外搶到一個靠牆的位置,至少能擋一邊的風,地上還有一個坑,泥土比較新鮮。估計是前麵經過的人挖的,躺在裡麵能暖和些。這一截斷牆外就蹲了三家廝養,有個沒占到坑的,還在費勁的挖掘。
汪大善沒去幫忙,在牆邊找到這塊磚頭,吃力的搬起放到地上一個坑邊,剛好可以把鍋架起來。他身上沒有一件冬衣,套了幾件破爛的雜衣,最外麵一件長衫打滿補丁,下擺已經裂開一半,尺寸又很寬大,穿在瘦弱的汪大善身上,就像套了一個布袋。
他又瘦了一些,臉頰深深的凹陷進去,手指上幾乎隻剩下骨節,吃力的將鍋架好後,汪大善將左手翻過來,有一塊皮膚乾了,汪大善右手抖動著去撥了一下,那塊皮膚如樹皮一般掉落,露出深紅色的肌肉,肌肉下的白骨清晰可見。
“吭吭……”汪大善低聲哭了兩聲,又抬頭張望了一下,周圍很嘈雜,媳婦在後麵躺著並未留意,才又轉回頭來,把左手捂在懷裡,上身前後仰俯了幾下,臉上不停的流淚,卻不敢發出哭聲。
他一路跟隨著西營,原本聽說要去搶揚州,在江浦遇到了安慶兵,張老爺帶著大家往河南走,在南陽遇到官兵,西營又敗一場,汪大善沒上戰場,大敗後很混亂,各家老爺往路上丟棄了許多銀錢,官軍並未窮追不舍。
對於戰敗逃跑這事,汪大善經曆過兩三次了,已經有比較豐富的經驗,沒有和小娃子老爺走散,但米豆丟棄了不少,南陽戰敗後,大隊從南陽到麻城,又從麻城到襄陽,沿途一片殘破,這裡是被寇的重災區,還活著的老百姓也都有經驗了,一有風吹草動就往城裡逃,或者朝遠離官道的鄉野躲避。
途中幾乎搶不到任何東西,糧食極度短缺,凍斃路邊的廝養不絕於途,大老爺拉起的兩萬多人隻剩下不足一萬,廝養忍饑挨餓,吃人已經不罕見,但他還從來沒有吃過。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媳婦還活著,肚子裡的孩子也活著。
汪大善幾乎將所有能找到的食物都給了女人,但女人也僅僅是活著而已,他止住哭聲,回頭看了看媳婦,女人躺在坑裡,她的頭巾丟了,頭發散亂的搭在臉上,她的頭發掉得很多,已經露出了頭皮,臉上毫無血色,乾枯的身體上隻有肚子略微有些鼓脹,完全不像是懷著孩子的模樣。
從麻城出來後,女人每天都在瀕死的邊緣,但每次汪大善以為她要死了,她卻又撐了過來。
“當家的,飯,飯。”
“在煮了。”汪大善應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個乾癟的糧袋,捏了幾下之後呆了片刻,最後小心的對準鍋口倒轉過來,幾粒米落入鍋中,他使勁的抖了幾下,又有兩顆斷裂的碎粒掉進去,然後就再怎麼抖動也沒了動靜。
他滿臉失望,等了半晌對著女人道,“小娃子老爺出去了,等他回來一定有吃的”
女人的聲音微弱的道,“吃的。”
“我這就去找。”
汪大善吃力的站起來,頭腦突然一陣眩暈,趕緊兩手撐在土牆上,連眼睛也不敢睜開,過了好一會,他感覺稍好一些,抬頭往四周看去,視線之內密密麻麻的人頭,有些人揮舞著鋤頭,卻能去哪裡找吃的。
拖著沉重的腿腳,汪大善往外毫無目的的走了幾步,女人叫住他,“衣服破了,我給你補補。”
汪大善哎了一聲,吃力的將外袍脫下來,女人撐了一下沒能起來,汪大善趕緊把衣服墊在她頭下,“等吃了有力氣慢慢補。”
女人無力的喘息著,剛才那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耗儘了她的體力。
前方突然一陣歡呼,有人大喊著,“挖到一個,挖到一個!”
人群往一個地方跑去,汪大善趕緊站起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女人的位置,見沒有人靠近才又繼續往前跑,到了近處聞到一股腥臭味。
人群中叫罵不停,互相擠來擠去,汪大善兩次想衝進去,都被撞到了一邊,終於有人從人群中跑出來,手中拿著肉塊,從他身邊跑過時腥臭撲鼻,汪大善看清了肉的模樣,突然蹲下嘔吐起來,腹中吐不出任何東西,隻有刺鼻的酸液,刺激得他滿眼的淚水。
不時有帶著腥臭的液體落在汪大善的頭上,他站不起身來,邊吐邊轉頭,在地上往來的方向爬去,周圍不時有人瘋狂的叫喊著跑過,甚至踩到他的手背上。
又爬了一段,汪大善才站起身來,他跌跌撞撞的到了斷牆邊,附近有人在燒火煮吃的,四周煙霧繚繞,到了近處看到女人仍躺在坑裡,心頭一鬆又倒在地上,一時沒力氣再站起。
周圍有人走動吵鬨,但沒人來理會他,汪大善躺在地上全身冰涼,但他感覺很舒服,舒服得快要睡著了。
有人在撥弄他的腳,他也不想動彈,享受著那種毫無知覺的舒服。
旁邊有一個聲音,“好像死了,拖走。”
汪大善突然睜開眼,他猛地跳起來,雙手在勉強亂打亂揮,四周煙霧繚繞,兩個人影驚叫著跑遠了。汪大善看到女人還在,才氣喘籲籲的停下,喘了片刻一轉眼時,發現架在地上的鐵鍋不見了。
這個鐵鍋是他最值錢的家當,也是離不得的工具,汪大善尖叫一聲,衝出煙霧舉目四顧,到處都是人在走動,哪裡看得到鐵鍋的影子。
汪大善臉如土色,呆立了半晌之後又趕緊回到坑旁,女人微微睜開眼,看到他之後伸出手來,汪大善說不出話,隻是握住女人的手。
“當家的……我不吃了,咱們回墨煙鋪去吧。”
“回,回去。”汪大善用手摸著女人稀疏的頭發,“總要吃些東西再走。”
女人眼神往下看著肚子,“可憐這娃,還沒吃過飽飯。”
汪大善咬咬嘴唇,“你等等。”
他放開女人的手,來到斷牆旁邊的另一家,這家是姓許的兩兄弟,本是和州人,哥哥叫許柱,帶著媳婦和一雙子女,弟弟叫許梁還未成親,兩兄弟一起被小娃子抓到的,哥哥比較有力氣,以前給小娃子趕驢車,在南陽的時候驢車丟了,就跟著小娃子出去搶掠,日子過得比汪大善好,手中還有存糧。
今日許柱也跟小娃子出去了,許梁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些乾草和破爛衣物當燃料,他嫂子和女兒正在燒火煮飯。
許梁一見有人過來,立刻從地上拿起一把柴刀,見到是汪大善後,柴刀也沒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