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下,夜幕升起。
昭通府城內,一片死寂。
數千將士,十幾萬百姓,全部都擁擠在各個城門附近,城牆上、街道上、家門前,看起來就像是災荒年間的流民聚集在一起,沒有人敢回到屋子裡休憩,因為誰也不知道城外的敵軍會不會提前攻城,神經緊繃到極致。
六個時辰!
距離盛人給的最後期限,僅僅剩下六個時辰!
“報!”
“將軍!不好了!封死了——”
“城外的敵軍不再圍三闕一,咱們的斥候徹底出不去了!”
“敵軍還準備好各種大型攻城器械……看樣子天亮之後,他們真的準備攻城!”
“慌什麼?!”
鄧豐雄渾的聲音響徹在黑暗中:“讓他們攻!他們攻得上來嗎?”
幾名部下問道。
“大將軍,可……可是您不是說,天亮之後,咱們的援軍十五日之後,也就是明天天亮就會趕到嗎?”
“……”
“對,沒錯。”
鄧豐不得不給出肯定的答複:“天亮之後援軍就到了!到時候,陛下的七萬大軍,加上永樂府的五萬精銳,總共十二萬大軍,盛人必將兵敗如山倒,今夜,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一個字,拖!
他也算是鎮守邊疆大半輩子。
從來沒有像如今一樣,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
而且這一切的壓力,都來自於一個年輕人,陳三石!
這個人!
在短短一個月內,竟然把大半個萊州都收入囊中!
千軍萬馬避白袍!
何等手段!
最關鍵的是……
根據他得到的消息來看,絕大多數城池都是自願的,就算守軍不願意,城裡的老百姓也是一百個願意,不少甚至造反,因為玄甲軍所到之處,殺貪官、開糧倉、與民秋毫無犯,話說難聽點,比……比他們大慶國自己人對自己人都要好!
鄧豐早就聽說過這個人“攜民渡江”的事跡,內心深處一直半信半疑,如果是真的自然是值得敬佩的,但事情畢竟是大盛皇帝親自昭告天下傳出來的,有非常大的造勢的嫌疑。
可如今看來,似乎是真的!
一個所到之處,百姓寧願冒著死在守軍刀下也要歸順的人,必然是真心對待百姓的,就算是裝的,他也必須一直裝下去。
從這種角度來說,天下有這樣一位將軍,或者大慶要是有這樣一位將軍,該多好!將會是慶國之大幸,百姓之大幸!
可惜,他是敵人!
一個強勁且前途無量的敵人!
好在。
他們還能贏!
隻要拖到天亮!
打起來,見到血以後,便是攻守之勢異也!
如果能活捉陳三石,讓他歸為大慶所用,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鄧豐繼續鎮壓著軍心:“八府也不可能歸降,隻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他們仍舊在跟我們一起堅守!目的就是亂我陣腳,盛人的話,大家一句都不要相信!”
在苦口婆心的勸說下。
城內的騷動再一次艱難地平息。
“援軍……”
部下和百姓不知道,但是作為副將的宋洪彪一清二楚,援軍明天根本就到不了,至於五天以後是不是真的能到,誰知道呢。
搞不好,唐王李恭,也在和鄧豐一樣把援軍抵達的日期故意往前說,來誆騙他們守城。
……
永樂府。
“好!”
李恭在得到昭通府尚且沒有失守的情報後,心裡的大石頭算是徹底落下:“最後五天!盛人已經不可能再打下昭通府了!收複萊州全境,繼而窺探盛朝中原,指日可待!”
“鄧將軍不愧是我大慶脊梁!”
副將讚歎道:“王爺,局勢已穩!”
“是啊。”
李恭抬手下令:“通知城內全體將士,尤其是騎兵,日夜整裝待發,以我對孟去疾的了解,三日之內他必定撤軍!城外撤軍之時,就是我等出城反攻之日!”
“是!”
……
城外,大盛軍營。
“南徐十萬大軍直逼虎牢關!”
“昭通府裡的鄧豐還是沒有降,這次,是真的沒時間了!”
孟去疾歎著氣把情報的遞給其他人看:“房將軍,真的要撤退了,再不撤退就真的來不及了!”
他平生尚且未有過敗績。
繼續拖下去,潰敗的風險會超過六成,他是斷然不會冒這個險的。
“再等等。”
房青雲還是同樣的說辭:“陳參將說得很清楚,十五日內令昭通府出城投降,少一個晚上,哪怕一個時辰都不是十五日,所以,為什麼不等到天亮以後,再說呢?”
詹台明跟著勸說道:“大帥,事已至此,不如就再等等!”
“永樂府離昭通府很近,通信時間大概六個時辰,那就等到明日黃昏,這是……最後的期限!”
孟去疾已然覺得是在冒平生最大風險:“另外同意沙文龍和崔從義的建議,如果天亮之後,昭通府城內的人還是沒有出城投降的話,屆時收回陳三石的假節鉞之權,絕對不能讓他攻城,已經沒有時間了!然後,命令沙文龍等人把他帶回來聽候發落,我大軍立即撤退,回到大盛境內,駐守邊關,以靜製動!”
在他看來,軍令狀陳三石是不可能完得成了。
但是這件事情,也不能怪陳三石,二十七府望風而降,已然是驚世駭俗,昭通府拿不下來也算是正常,但軍中無戲言,必須先押回來,然後再看看具體怎麼處置。
……
昭通府城外,大盛軍營。
“大帥同意了。”
沙文龍起身下令:“前後左右四部參將聽令,你們去盯著陳三石,天亮之後,立即把他拿下,然後我等火速撤退!”
“是!”
幾名參將領命離去。
“不行!送他回去,他必定不會死!”
崔從義說道:“你看孟大帥的意思,分明是覺得錯不在他,估計到時候最多也就是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無非是戴罪立功,屁用沒有!”
“那也要先把他押回去再說!”
沙文龍冷哼道:“最好是他抗命,繼續強行攻城,這樣你我二人,正好有理由要了他的性命!””
……
玄甲軍大帳。
【功法:鎮國龍槍.通脈】
【進度:155/1000】
距離最後的時辰越來越近,陳三石仍舊在不慌不忙地練槍。
“大人!”
夏琮來到身邊,附耳低聲道:“沙文龍他們的幾個參將跑到咱們軍營裡附近來,不知道在做什麼。”
“不用理會。”
陳三石淡淡道:“原計劃進行,讓崔從義,沙文龍他們幾個人該乾什麼乾什麼,天亮之前瀆職,我照樣可以砍他們的頭。”
“是!”
夏琮離去。
“大人。”
趙康趁著四下無人,小聲說道:“這個沙文龍實在該死,從那次在漁陽宗就不來支援咱們,在明州也一直針對,要不是屬下無能,現在就去把他的頭砍下來!”
“伱也去忙你的。”
陳三石沒有接話。
裴天南,還在呢。
香火神教的兩個人也在。
表麵上看是兩個玄象大將,實際上,背地裡還有個武聖,外加上兩名修煉香火神道的教徒。
他們守在這裡,隻怕是也有什麼企圖。
萊州城內,還有一座大廟,但要是單純收集香火的話,肯定不至於這麼多人待在這裡。
但,他們總有分開的時候。
癩子頭,早晚有出手的機會。
“大人。”
路書華匆匆趕來:“時間差不多了。”
“鏗!”
陳三石停下手中的動作,用槍纂把長槍倒插進黃泥地中:“開始吧。”
……
城內。
午夜子時,夜深人靜。
困在城內將近三個月的慶國守軍,漸漸支撐不住疲憊,但身子仍舊緊繃著,最多也就是維持著半睡半醒的狀態,沒有一個人真的能夠睡著。
“咕~”
饑腸轆轆的聲音接連響起,所有人都有氣無力地等待著今日的糧食發放。
“將軍,糧草……”
“沒了!”
宋洪彪說道:“就算是減少供給,也隻夠最後兩天了,要不要先把百姓的糧食停一停,先把弟兄們顧好……”
昭通府作為萊州的第二大糧倉,糧草還算是充足,隻是城裡的百姓太多了,十幾萬百姓,一天的消耗量不知道有多大。
可是又需要大家守城,即便後來每天減少配給,糧倉也還是漸漸見底。
“不要聲張!”
鄧豐盤膝坐在地上,迅速做出決斷:“不要減少供給,把所有糧食全部拿出來,讓大家吃個夠,熬過今夜,就都不是問題!”
之後打起來,就算是餓著也能撐幾天,援軍到來就好了。
“是,我知道了!”
宋洪彪領命離去。
很快,一桶桶的蒸熟的粟米飯,開始按照順序發放。
“吃飯了!”
“咦~”
“今日不是稀粥了。”
“將軍還殺了馬!人人碗裡還有一大塊肉!”
“鄧將軍真乃仁義之將啊!”
“是啊,不過聽說那個陳三石也這樣。”
“是嗎?”
“真的,聽說要是城裡糧食不夠,他還會調大盛軍隊裡的糧食給老百姓,有好多鬨饑荒的地方,快要餓死的人都活過來了。”
“唉……”
“兩個好人,為什麼非得拚個你死我活呢?”
“是啊!”
“算了,明天一早,援軍趕到,咱們反正也能得救,再堅持堅持吧!”
“對,再堅持一下,鄧將軍對咱們不薄!”
“睡一覺起來,就得救了!”
“……”
百姓和將士們吃飽喝足,才總算是再也壓製不住困意,依偎在一起漸漸睡去,隻留下少部分人繼續巡邏、負責警戒。
夢鄉中。
他們好像等來援軍,打贏了這場仗,將士們紛紛回到自己的家鄉,當地的老百姓也過著跟以前一模一樣的生活,再過幾日就是大慶的慶歌節,家家戶戶都團圓在一起,唱起他們的歌曲。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這一刻,仿佛他們的回到故鄉,亦或者是回歸日常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過得貧苦,但總算是有家人相伴。
不對……
好像真的是有人在唱歌!
“誰在吟唱?”
“好像是城外!”
“好多人在唱,聽起來,就像是成千上萬人一樣!”
“……”
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動靜中,十幾萬人一個接著一個驚醒。
“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歌聲不大。
但是貫徹四麵八方,籠罩整座昭通府城,期期艾艾,茫茫然然,在每一名百姓,每一個將士的腦海中回蕩,餘音婉轉,深入人心。
此歌名為采薇,恰好是一首在慶國境內流傳極為廣泛的曲子,而且內容剛好是表達出征將士的思念故鄉,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簡直就是天造地設,完美契合。
再加上歌詞內容,都是用純正的慶國山地方言唱出來的,感染力極強,慢慢的城裡人,開始情不自禁地跟著一起哼唱。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歌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十幾萬人齊聲跟唱,聲音刺破夜幕,響徹整個昭通府城。
城牆下,帳篷裡。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鄧豐猛然睜開雙眼,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來。
“糟了!”
……
城外。
大盛軍營。
“什麼動靜?!”
一直等待著天亮之後拿人問罪的沙文龍,坐在大帳內小憩,忽然之間被震天動地的歌聲所驚醒,他起初還以為有敵襲,仔細聽了以後,才發現是有人在唱歌。
不光是他,隔壁的崔從義,曹樊也聞聲而來。
“將軍!”
“是降卒!慶國的降卒!”
“陳將軍之前不是調來兩千多名降卒嗎,這會兒就是他們在唱歌。”
“降卒?不用他們當擋箭牌,喊過來唱歌?!”
崔從義循著聲音來到他們附近降卒聚集的地方。
隻見這些慶國的降卒,一個唱的比一個賣力,而且十分投入,甚至有些一邊唱一邊哭。
崔從義像是抓雞仔一樣,一把拎起一名瘦弱的降卒,質問道:“你們在唱什麼呢?”
“陳將軍說,隻要我們賣力的唱,唱到天亮,就放我們回家!”
降卒帶著哭腔說道:“我們想回家啊……”
他們這些人,唱的發自肺腑。
畢竟兩萬降卒,就剩兩千人還沒能走,早就歸心似箭,不可阻擋。
“兒戲!”
沙文龍根本無法理解如此安排的用意,他嗤笑起來:“崔將軍,姓陳的這是狗急跳牆,這種鬨著玩兒一樣的伎倆都用出來了,我看他是真沒什麼轍子了!”
“是啊。”
崔從義勾著嘴角:“黔驢技窮,他還能靠著唱歌把城門唱開不成?”
“唱吧,讓他們唱!”
沙文冷哼:“唱到天亮,也算是給姓陳的送終!”
曹樊沉默,他隻覺得心神不寧。
……
昭通府城,城內。
“夠了!”
鄧豐火燒眉毛地衝出營帳,氣血全開,好似天上洪鐘般的聲音強行壓過歌聲:“你們唱什麼呢?!不要再唱了!”
即便如此。
也還是足足一盞茶,大家夥唱的都有些累了以後,才漸漸停下來。
“援軍!”
“是不是援軍來了!”
“對,都是地道的慶國方言,肯定是咱們自己人!”
“四麵八方都是自己人!”
“有了,有了!”
“走,去看看!”
“你們做什麼?!站住!”
攔都攔不住。
數以萬計的百姓,紛紛湧上四麵八方的城牆,擠破腦袋朝著外麵看去,然而很快……他們就大失所望,因為哪裡有什麼援軍,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仍舊牢固無比的大盛軍營,身披精致甲胄的將士們舉著火把,井然有序地巡邏者,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至於歌聲……
是從大盛軍營裡麵傳出來的。
由於距離太遠,再加上是夜晚,他們也看不清楚有多少人,隻知道幾乎每個軍營裡都有,也就是說,他們慶國的自己人,在幫著盛人包圍他們!
“這……”
“哪裡來的這麼多自家弟兄!”
“錯不了!他們的聲音、唱腔,百分之百就是咱們的同胞!”
“就算有一個兩個能模仿唱腔,也絕對不可能有這麼多人!”
“五千人?”
“不對,起碼一萬,兩萬人!”
“五萬!”
“哪裡來的這麼多人,之前的降卒不是都釋放了嗎?”
“昨天玄甲軍才回來,人是他們從八府帶回來的,新的降卒!”
“也就是說,八府,真的降了!”
“……”
“胡說——”
“八府不可能降!”
鄧豐衝上城牆:“假的!都是假象!”
恰好此時。
黑夜當中,在兩柄火把的護送下,一匹白馬一身白袍的將軍來到城門外三百步的距離。
“這人是誰?”
“白馬白袍,陳三石!”
“還能是誰?!”
“快來看!那個就是陳三石!”
“露麵了!”
“……”
陳三石抱拳,衝著城牆上的鄧豐高高抱拳一禮:“懷遠將軍陳三石,在這裡見過鄧將軍!”
“陳三石!”
鄧豐怒不可遏,指著他嗬斥道:“你搞什麼鬼把戲?你以為區區一首鄉歌,就能動搖我方的軍心嗎?!”
“鄧將軍誤會陳某了!”
陳三石客客氣氣地說道:“晚輩,是來救鄧將軍,和這一城十數萬百姓的。”“荒唐!”
鄧豐冷冷道:“本將軍尚且有八千精兵,城內糧草充足,援軍即刻抵達,用得著你來救?!”
“糧草真的充足嗎?”
陳三石坐於馬背上,五官沒有過於明顯的波動,但聲音鏗鏘有力:“陳某人一路走來,看到萊州大部分地方都在鬨饑荒,自從去年十一月開戰之後,又征伐不斷,各個城池所有的糧草,都是從百姓手中所征調而來,百姓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