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拍戲發現一具屍體,這件事之離奇程度,就像是你小時候聽那種都市異聞,有一種八杆子打不著丶結果打著了的莫名感。
而故事是故事,親身經曆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劇組回到旅館。
商永周直接回房間休息了。
他的臉色仍然有點差,狀態有些糟糕。
陸嚴河本想要安慰幾句,但是這種事情,又真的不知道安慰什麽。
符愷也沒乾彆的,一回來被安排著喝薑湯,泡熱水澡,把寒氣都揮發出來。
這地方偏僻,想做什麽都很不方便,也沒有彆的可以做。
突然暫停了拍攝,陸嚴河回到房間,也沒有什麽事情做,便決定開直播看會兒書,跟粉絲們聊聊天。
結果這地方也沒有WIFI,信號又不是很好,用數據流量根本無法支撐直播。
勉勉強強地堅持了五分鐘,隻能作罷。
按照拍攝的安排,他們在這樣偏僻地方的拍攝還要堅持大概一個星期左右。
之後就會回到城市裡了。
主要是怕越到後麵,天氣越冷,這種偏僻地區的拍攝就越不方便。
畢竟攝影設備什麽的在低溫環境,耗電快,性能也受影響。
所以,劇組把所有這種需要大麵積自然風光的外景戲,都放到前麵來拍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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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思琦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你們拍戲發現了屍體?」
「嗯。」陸嚴河接了電話,說,「我沒有直接看見,是永周師兄第一個發現的,當時導演落水了,我們都忙著拉導演呢。」
陳思琦:「那你們拍攝受影響了嗎?」
「今天停拍了。」陸嚴河說,「我現在正待在房間裡呢,也沒什麽事情做。」
陳思琦說:「可能你們那兒會有一些媒體過去,你們這件事都上熱搜了,跟都市異聞一樣。」
陸嚴河:「那他們來吧,這地方不好找,而且,很偏僻,都沒有幾家旅館,全被我們劇組給承包了,他們來了也沒有地方住。」
陳思琦:「汪彪跟我說你們那兒條件挺艱苦的,你還好吧?」
「還好,至少我還能一個人住個房間。」陸嚴河笑了笑,「很多人都在兩個人甚至三個人擠一個房間。熬過這個星期就好點了,這個星期是因為都要到那種沒有什麽人的地方取景,拍完這些部份,就可以回城市裡拍了。」
陳思琦:「那就好。」
「當然,劇組預算不高,也隻是方便一點,住的條件可能好不到哪去。」
「那你讓汪彪他們給你定個好一點的地方住,自己買單就是了。」陳思琦說。
陸嚴河:「到時候再看吧,如果說拍攝地點附近有合適的,我就自己訂酒店,要是沒有合適的,我就還是隻能住劇組找的。」
「戲是你自己接的,苦也隻能你自己吃咯。」陳思琦笑著說。
「你在乾嘛呢?」陸嚴河問。
陳思琦:「我?我正在咖啡館看資料,約了大家等會兒一起開視頻會,討論一下報紙怎麽弄的事情。」
「準備動手開始做了嗎?」
「嗯。」陳思琦點頭,「雖然大家都跟我說,一塊錢一份報紙,基本上賺不到什麽錢。」
陸嚴河說:「其實所有的形式都隻是形式,隻是要給內容去找到一個更適合這個時代的形式。」
陸嚴河沒有說的是,他之前就不是太看好報紙這個形式。
但陳思琦想要做的東西卻是陸嚴河覺得很值得做的。
陸嚴河是挺想說,也許可以換一個形式來做這個東西。不過,為什麽不能做成報紙呢?因為過時了嗎?那當初為什麽要做雜誌這個過時的東西呢?
在這一點上,陸嚴河沒有說服自己,所以他也就沒有再接著提了。
無論如何,要做這個內容的方向肯定是對的。因為陸嚴河很清楚地知道「知識付費」這個東西真的很火,也真的讓一批人找到了賺外快的方式,尤其是高校裡那些老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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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忽然響起敲門聲。
陸嚴河跟陳思琦解釋了一下,掛了電話。
「師兄?」陸嚴河驚訝地看著一臉難以形容的憔悴的商永周,不知道他突然過來找他做什麽。
商永周問:「要不要一起出去轉轉?」
出去,轉轉?
這大冷天的……
陸嚴河心中猶豫了一秒,還是點頭了。
「好。」
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跟著商永周出門了。
這是在一個小鎮上。
因為風雪很大,路麵上幾乎沒有人,偶爾零星一個人影,低著頭,勾著背,以最原始的姿態抵禦風雪。
陸嚴河本以為商永周想要跟他說點什麽,可是,出來以後,不知道是不是風比較大,還是怎麽,商永周一直沒有說話,就埋頭一個人往前走。
見此,陸嚴河也沒有主動開口,就陪商永周往前走。
路上的雪很厚。
不僅僅是雪大的原因,還有這些地方很少有人走動丶經過,所以,它厚厚地累積著,直到被商永周和陸嚴河的鞋子從上麵踩過,發出細細密密的丶仿佛某種壓實了一般的聲音。
陸嚴河就這麽陪著商永周走了半個小時,商永周忽然說:「咱們回去吧。」
陸嚴河什麽都沒問,點頭,又陪著商永周回去。
到了旅館樓下,正好碰到鄒東和汪彪兩個人抬著一爐子紅炭。
「你們這是準備乾什麽?」陸嚴河吃驚地問。
汪彪說:「啊,小陸哥,你們回來了,我們準備烤點紅薯丶橘子吃呢。」
陸嚴河一聽,便拉著商永周一塊兒加入了。
爐子上架一張鐵網,剛洗乾淨泥巴丶表皮還是濕的的紅薯放上去,呲呲地冒煙。
「除了紅薯,還有彆的嗎?」陸嚴河問。
鄒東說:「問了一下老板,這邊也沒有什麽彆的了,不過等會兒會給我們拿點瓜子什麽的上來。」
陸嚴河坐在小爐子邊上,手擱在上頭烤,瞬間覺得暖和。
除了紅薯,他們還拿了幾個橘子放到旁邊。
本來是準備一起烤的,但是現在火有點旺,他們怕橘子直接給烤焦了,沒敢放。
「你們怎麽想到要弄這個的?」陸嚴河笑著問。
鄒東指了一下汪彪,說:「他咯,說閒著也是閒著,正好看到老板有個爐子,就想著要烤火,順便烤點東西吃。」
汪彪說:「主要還有一點,房間裡太冷了,就算開了空調也還是很冷,這裡竟然沒有暖氣。還不如在這裡烤烤火舒服呢。」
陸嚴河確實也這麽覺得。
可能這是人基因裡帶來的感受,坐在火的旁邊,就感到溫暖。
陸嚴河說:「要是這裡再有一個放映機,可以看看電影就好了。」
汪彪問:「要不把筆記本電腦拿下來?我們用筆記本看?」
「算了吧,屏幕太小了,我們自己一個人看也就算了,我們這麽多人看,肯定不方便。」陸嚴河沉吟片刻,說:「其實我們可以打牌,如果有撲克牌的話。」
「不知道老板這兒有沒有。」汪彪作勢就要起身,「那我去問問吧。」
正好這個時候,老板端著一盤子瓜子丶花片和炸紅薯片來了。
「謝謝老板!」汪彪見狀,歡快地就跑了過去,從老板手裡接了盤子,「老板,你這兒有撲克牌嗎?」
「撲克牌?沒有。」老板搖搖頭,「最後一副都不全,被人拿走了。」
汪彪頓時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老板轉道又給他們送了一籮筐的碳過來。
「火不夠的時候就自己加。」
「好。」
紅薯要烤熟,也不知道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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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安靜地坐著丶彼此都沒有說話的時刻,回想一下,陸嚴河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時刻了。
平時不是在寢室,就是在孜園橋租的房子,要麽就是在工作,基本上時時刻刻身邊都有人。
哪怕是在教室丶在圖書館自習的時候,身邊也都是人,會時不時有窸窸窣窣的人聲。
不僅是安靜,陸嚴河也很久沒有這種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發呆,什麽事都不做的時候了。
平時但凡有一點空閒的時間,都會用來看書,或者看資料,或者寫劇本,或者做彆的,總而言之,不會讓自己閒下來,也不允許自己閒下來——閒下來的時候總有一種罪惡感,好像浪費的時間,虛度了光陰。
明明還有這麽多的事情沒有做,明明把這些碎片化的時間利用起來,可以完成很多的事情。
這種感覺來自於自我的壓力,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形成了一種自我的精神約束。
無論什麽時候,都會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難得。
在這大雪天裡,有了幾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閒淡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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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永周忽然問陸嚴河:「嚴河,你以前碰到過……死人嗎?」
「沒。」陸嚴河搖頭。
商永周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今天我看著那個屍體,就隻感覺有點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跟魂都被吸走了一樣,就突然想到,我演《榮耀之路》這個戲,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對於他的癌症,對於他麵臨死亡的那種恐懼,但就今天從窗戶那兒看到那個上吊的人的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事後再回想,腳底板都是麻的。」
「這不一樣,師兄,你看到的是屍體,一個上吊的屍體,不僅僅是死亡這個概念。」陸嚴河知道商永周想要說的是什麽,說:「沒有人在意外發現一個屍體的時候,不會受到驚嚇。這跟莫文發現自己得了癌症,可能不久於人世,這種害怕是另一種害怕。」
商永周低頭笑了笑,搖頭,說:「不,歸根到底就是一回事,要是死亡不可怕,人看到屍體怎麽會害怕。」
陸嚴河看著商永周這種仿佛陷入了一種自我的丶偏執的狀態,一時想說點什麽,又實在是該說的丶想說的,都已經說了,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他是被嚇了一跳,有點陷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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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還是要繼續拍。
陸嚴河卻發現,商永周演戲的狀態發生了一些變化。他飾演莫文的時候,眼神裡多了一些不可言喻的丶深沉的東西。
仿佛裡麵有深淵,有暗風,也有迷霧。
陸嚴河一看就知道,這是商永周還沒有從目擊一具上吊的屍體帶來的陰影中走出來。
但他又必須承認,商永周身上所發生的變化,讓莫文這個角色更有深度丶更複雜了。
私下,陸嚴河去跟符愷說起這件事,符愷也說,商永周現在演戲的狀態比之前還要好。
所謂的千錘百煉不如如入無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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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嚴河跟商永周演戲,還真沒有感覺到自己接不住商永周的戲,但是,這一天,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這是在荒無人煙的郊外最後一天拍攝。
莫文突然暈倒。
江映被嚇了一跳,拚命把他拖到車上,想要帶他去醫院。
莫文這個時候自己醒了。
江映說得去醫院。
莫文不同意,非要去他的下一個目的地。
江映罵他,「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你都莫名其妙暈倒了你不去醫院檢查一下,你非要去那個養老院!」
莫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憋著一股氣,一股非要堅持到底的氣,下車,把江映從駕駛座上拽下來,趕他去副駕駛,自己坐上了駕駛座。
江映氣得跳腳,因為莫文這一路上種種反應都很不正常,甚至是讓他感到離奇。
他耍起了脾氣,說:「行,你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會上你這輛車了,彆到時候你開車開到一半,又突然一暈,我們直接撞死在半路上。」
江映一句話就跟刀子一樣戳進了莫文的心裡。
莫文深深地看了江映一眼,就是這一眼,其中仿佛蘊含著山呼海嘯一般的憤怒丶難過和壓抑,以及深深的絕望和孤獨感。
陸嚴河懵了一秒,愣在原地,失了神,忘記演了。
按照劇本,本來這個時候陸嚴河還有一句台詞的。
——你瞪我也沒用!
剛才商永周那一瞬間的眼神,讓陸嚴河怎麽都說不出口這句話。
因為說出來就不對。
一個人無法在被那樣的眼神看過以後,還能這麽頂回去。
至少陸嚴河剛才是這樣一個感受。
但是,就在符愷喊哢之前,商永周忽然就將車開了出去,把陸嚴河一個人拋下,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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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愷說,這場戲不用重拍。
陸嚴河也理解符愷為什麽說這場戲不用重拍。
他完完全全被商永周的表演刺激出了最本能的反應,他的戲也是好的。
可是,他自己卻非常清楚地知道,剛才那一段,他是被商永周給帶著走的。
為什麽很多演員都在強調,演戲,一定要有一個好對手,好的對手就能給你好的刺激。
有一個觀點是這麽說的,最好的表演就是本能反應。
陸嚴河真的很久沒有這樣的經曆了。
但是,他認真地思考了很久以後,覺得就這樣也行。
在這部電影裡麵,不用擔心自己的反應都是被商永周給刺激出來的。
這部電影的節奏本身就是由莫文這個角色串起來的。
看上去兩個人的角色戲份相當,是雙男主角,但會看劇本的人知道,這個劇本的第一主角就是莫文,是商永周演的那個角色。
所以,他被刺激出反應也是對的。
陸嚴河乾脆就更依賴於現場的表演。
他不再給自己做一些提前的小設計,而是去等待跟商永周演戲的那一刹那,最本能的反應。
符愷是第一個發現他的變化的。
這一發現,他除了拍腿叫絕,也沒其他話好說了。
商永周現在有一種如有神助般的狀態,符愷還真擔心陸嚴河看到自己的戲被壓,會忍不住跟商永周飆戲,進行對抗。
有的戲可以飆,但是這部戲不能飆,因為莫文和江映這兩個人物之間的關係,有著更深入的丶密切的一種互文關係。
在電影裡,這種關係是通過特彆細枝末節的一些瞬間表達出來的。
一旦飆,感覺就不對了。
符愷正這麽擔心的時候,陸嚴河就改變了自己的表演方法,根據商永周的表演,去給自己的現場反應。這樣做,既成全了商永周如入無人之境的表演狀態,也保全了他自己人物的弧光,並在很多地方,達到了符愷設置這兩個人物時最想要達到的一種狀態。
一個走向死,一個走向生。
一個外在冷靜丶沉穩,內心卻在逐漸走向失序丶崩塌。
一個外在暴躁丶衝動,內心卻渴望建立某種秩序,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理解。
拍完這些戲,要轉場回城市的時候,符愷才在路上悄悄對陸嚴河說。
「以前羅宇鍾導演說,你是所有導演都夢寐以求的演員,合作了這部戲,我想說,你也會是所有演員都夢寐以求的合作對手。」
優秀的演員,絕對是誰也不服氣誰的。
有這樣的傲骨,才能成為優秀的演員。
也正因為如此,很多優秀的演員之間,很難真正地為了對方而妥協自己的風格。
陸嚴河卻能遷就對手,調整自己,這樣的調整不僅成就對方,也成就自己,這樣的能力,符愷很少能見到。
真的很少能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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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演員演技很好,眾所周知的好,可是一到影視劇裡麵,似乎就欠缺了點什麽。
大家也說不上來欠缺了什麽。
很可能就是這些演技很好的演員,確實在技巧方麵已經熟練得無可挑剔,但他們跟對手演員就是不來戲,所以那種最微妙處的情感傳達出不來,也就讓觀眾覺得少了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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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嚴河真的以為自己演《榮耀之路》這部電影會很難,結果他本以為會很難的地方,最後竟然出乎他意料的簡單,而原本他覺得輕輕鬆鬆就可以拿下的地方,卻每天都糾纏著他,讓他感到艱難,無從下手。
他真的不懂死亡,更不懂麵對一個麵臨死亡的人是什麽反應。
想不清楚,人生經曆裡也沒有這樣的經驗可以參考。
到後來,索性就全部交給了進入江映這個角色的心,交給當時表演時的情景。
很多的情感體驗丶從來沒有過的那種情緒,自然得就像是山澗,涓涓而出,沒有一絲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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