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初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了早已模糊不清的前世。
夢裡的她坐在孤兒院的長凳下,哭個不停。她的糖被其他小孩搶走了,她打也打不過,隻能找塊地兒乾哭。
她哭著哭著,忽然有一個身影靠近。日光太盛,陸雲初看不清他的臉,隻看見他手裡拿著一根麥芽糖。
他把糖遞給自己,轉身就走。
陸雲初連忙叫住他,問他叫什麼名字。可那人不說話,隻留給她一個孤零零的背影。不知道為何,陸雲初忽然就明白了這人是個啞巴。
夢境變換,她夢見自己走在放學路上,路邊攤烤梨的香味香飄十裡。同學們都有零花錢可以買,但她沒有,她隻能眼巴巴地饞著。
這個時候這個人又出現了,遞給她了一個烤梨。
她連忙接過,舀一勺放入口裡。奇怪的是,她無法品嘗出味道,卻能感覺很甜很甜。不是味覺的甜,是心裡的甜,孤單塵世原來有人陪伴的甜。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掀起蓋住自己的鬥篷。
從黑暗裡鑽出來,她不太適應光線,覺得有些刺眼,虛著眼睛看向門口的剪影。
門口蹲著一個高大瘦削的人,麵前趴著一隻小山貓,畫麵被逆光勾勒出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眨眨眼,逐漸適應光線。
小山貓身上沾滿了雪花,進到荒廟裡,火堆一烤,雪花化了,濕漉漉的很難受。
它甩著毛,把雪水抖開。
聞湛蹲在它麵前,一邊安撫地摸著它的頭,一邊用帕子給它擦去水珠。
野性難馴的小山貓居然在它的撫摸下格外乖巧,縮成一團,試圖往他掌心拱。
陸雲初的眼神落到他的手上,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動作如此輕柔,一定很舒服吧。
感受到目光的注視,聞湛轉頭,見她醒來,臉上露出笑意。
他還未起身過來,陸雲初就脫口而出:“你能抱抱我嗎?”
聞湛一愣,有些迷惑。
陸雲初說出來後就後悔了。逆著光、舒服的撫摸、撒嬌的小山貓……她看著這一幕覺得特彆治愈,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麼個奇怪的念頭,誰知道居然說出來了。
她迷糊的腦子徹底清醒過來了,尷尬地笑了笑,正待說話時,聞湛忽然放下了帕子。
他站起身,朝陸雲初大走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她傻了,眨眨眼,等到他的體溫傳遞到自己身上才意識到他真的抱住了自己。
而且是緊緊的抱住,她感覺自己就要埋在他胸膛裡出不來了。
他身上好香,陸雲初又開始暈乎乎了。
她悄悄抬手,想要回抱聞湛,手剛剛碰到他背部就感覺他身上一僵,忽然推開了她。
陸雲初很尷尬,胡亂解釋道:“我隻是覺得這樣比較暖和一點,冒犯到你——”
聞湛低頭,捉住她的手腕移到她眼前。
陸雲初這才發現自己兩隻手被布匹包成了兩個白團子。
她疑惑地晃晃手,看向聞湛。
聞湛走得匆忙,沒有帶紙筆,她的手受傷了,也沒辦法在她手上寫字,隻能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著她,眼裡滿是惱怒。
惱怒?
陸雲初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品錯了,她回憶了一下,總算想起來自己好像牽韁繩的時候把手勒傷了。
她動了動手指,牽扯到傷口,疼得“嘶”了一聲。
聞湛趕緊抓住她的手腕不讓她亂動。
陸雲初與他對視,他的眼眸黑亮,像浸潤泉水的琉璃珠,看得人心裡發軟發顫。
“你……生氣了?”她實在是摸不著頭腦。
聞湛搖搖頭,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他又點點頭。
她不懂了,迷茫地看著他。
聞湛垂下眸,悶不吭聲。
陸雲初性子急,趕緊支棱起來想要看清他的表情,手往地麵一按,當場叫出聲。
“啊——”她縮回手,疼得直甩。
聞湛連忙抬頭,心疼地捉住她的手腕,眉頭簇得緊緊的。
他表情哪有這麼凶過,抿著嘴角,一副一肚子怨言的模樣。
陸雲初個沒良心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從沒見過他這樣,真新鮮。
她裝模作樣地哼哼:“啊,好痛,痛死了。”
聞湛嘴角抿得更緊了。
哎喲,她心裡賊笑,繼續哀嚎:“我的手要斷了,嗚嗚。”
聞湛臉色更沉了,他忽然鬆開陸雲初的手腕,垂頭,肩膀也垮了。
這個動作讓他渾身都加了一股哀怨悲傷的氣息,好像頭頂頂了朵烏雲,淅瀝瀝地下著雨。
她才不會問聞湛“怎麼了”,她隻會繼續哼唧:“是不是傷口裂開了,我感覺在流血,好疼啊。”
聞湛又重新複活,蔫蔫地抬起頭,捧著她的手,想要拆開包紮的布條看一看。
他垂眸的時候睫毛在眼眸投下一片陰影,顯得眼睛霧氣朦朧,看著格外悲哀,整個人就像門口那種在火堆處打滾的小山貓,濕漉漉的。
她收回手:“啊,忽然就不痛了,感覺錯了。”
聞湛更傷心了,身上濕漉漉的氛圍愈發嚴重,惹得門口打滾的小山貓都安靜了下來,癟著飛機耳朝這邊看。
這是劇情以外的傷,陸雲初渾不在意:“沒事,我很快就會好的。”
她用手肘拱拱聞湛。聞湛頷著首抬眸,月夜秋水的眸波光瀲灩,這個角度看著委屈巴巴的。
陸雲初心思歪了:“你想說什麼?”她支吾道,“那什麼,我手受傷了,你不若在我背上寫字吧。”
聞湛瞧了她一眼,正當她差點心虛地移開眼時,他站起身,往火堆走去。
看著他用乾木柴從火堆裡撇出一根被烤的焦黑的木柴,陸雲初忍不住恨恨咬牙。
哄騙失敗,唉。
看著她咬牙切齒,小山貓默默縮起尾巴,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她,讀不懂人類齷齪的心思。
等烤黑了的樹枝稍涼,聞湛用帕子將其包裹住,拿著樹枝朝這邊走過來。
陸雲初趕緊肅正神情。
聞湛蹲在她旁邊,在地麵寫道:你的手傷得很嚴重。
還好,陸雲初心想,可比摔斷腿好一百倍。
“比起你的傷,這都算不了什麼。”
這話並沒有安慰到聞湛,他繼續寫道:若是我再來遲一步——
寫到這裡,樹枝頓住,後麵的話寫不下去了。
陸雲初還在嘻嘻哈哈,她是真的很開心:“那就摔斷腿啦。不過這不是沒發生嗎,大喜事。”
聞湛不接話,重新寫下一行字:你讓我等你回來。
“嗯嗯。”他寫得很慢,陸雲初耐心地等著,跟哄孩子一樣應了兩聲。
這一下聞湛更不開心了,他側頭,抿著嘴角,半瞪著眼看她。
屋外雪風吹進來,將破廟門吹得嘎吱響,小山貓一打滾翻起來,對著假想敵凶狠地“喵”了一聲。
陸雲初趕緊閉嘴,努力裝得嚴肅一點。
聞湛在那句話後麵接著寫道:我等了。
嗯,陸雲初點頭。如果她讓他等她回來,他一定會乖乖地等著。就和以前一樣,坐在窗戶跟前乖乖地等,遠遠地眺望。
——可是你沒回來。
寫完這句話,他覺得有些不對,用樹枝劃掉,一字一句,慢吞吞地寫道:我感覺等不到你回來。
陸雲初心裡咯噔了一下,莫名有些心酸。
他埋著頭,連頭頂毛茸茸都發絲都耷拉了。
——所以我出來找你了。
——但我來遲了。
陸雲初後知後覺明白了點事,原來他剛才生氣,是在跟他自己生氣?
“不遲。”她不知道怎麼勸慰聞湛,“真的不遲。我隻是傷了手,沒有摔斷腿!”她前兩世都沒有躲過的命運,這一世躲過了,慶賀都還來不得,哪裡值得氣悶呀。
這話反倒惹得聞湛更加鬱鬱。
他頓住手,遲遲沒有動筆。
正當陸雲初想要繼續笨拙地安慰時,聞湛又在地上開始寫字了,這次字很小,很是急切,字形也變得潦草起來。
——可是我找不到你,我找了很久。
聞湛忽然短暫地吸了口氣,像是憋悶至極,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喘息。當然,也像是哽咽。
他飛快地寫道:馬跑得很慢,雪又太大,掩蓋了行跡……
最後一個字還沒寫完,陸雲初就用手臂環住了他。
她動作很大,幾乎是撲到了聞湛的身上,他身子一下僵住,動也不敢動,怕動了她手上的傷口。
“你很厲害了,這麼快找到我,讓我幸免於難。”她把頭湊到他肩頭,輕聲道,“謝謝你,阿湛。”
“喵!”一聲狐假虎威的叫聲響起,原來是火星炸到了小山貓的尾巴上,嚇得它跳了起來,尾巴蓬得像狐狸。
聞湛拿著樹枝一動不動,僵硬得像個石頭,下意識瑟縮著手臂和肩膀,以便她更好得環著自己,不至於碰到包紮過的雙手。
他這樣怯怯的,好像為了以防她牽扯到傷口,他可以無底線地配合退讓,予舍予求。
陸雲初蹭了蹭他的肩頭:“真的。”她認真地道謝,將不能言說的命運的改變藏在話裡,“我差一點就摔斷了腿,很疼的。還是大雪天,熱血留到雪裡很快就凍住,又冷又疼。”
聞湛呼吸變得很輕,睫毛顫個不停。
“所以,這點受傷根本不算什麼。”她笑道,“彆生氣了。”
她這無所謂的聲笑惹得聞湛忽然轉頭看她。他壓著眉頭,半瞪著眼,嘴角也壓著,一副生氣的模樣。
可眼裡卻水汽蒙蒙的,眼角還帶點紅,呼吸也很亂,憋著氣,又是哀愁又是委屈,氣鼓鼓的,不知道是對誰彆著勁兒。
哎呀。陸雲初心裡暗道了聲糟糕,不會吧,這……這不至於吧。
隻是差一點摔斷腿而已,若是他知道她前兩世不僅摔斷了腿,還兩次被一箭射死,那他是不是得心疼得哭出來啊。
隻是看了一眼,聞湛就立刻側頭,垂眼,斜向下看著地麵,遮住眼裡濕漉漉的情緒。
這個樣子真是……過分,陸雲初在心裡罵了句臟話。
“哎呀!”她假裝沒站穩,手臂還環在他身上,借力往前一撲了,忽然把臉送到他側臉貼了一下。
貼貼!
不是她意誌力不夠堅定,思想滑坡,詭計多端要貼貼,而是誘惑實在是太強了!
“嗚喵!!”一聲嚎叫響起,外麵驟然加大的雪風將火焰吹到了山貓尾巴上,燎了一撮毛,驚得它猛地跳起來,在空中四仰八叉地撲騰,落地滾了一圈,渾身毛蓬得像隻綿羊。
它一驚一乍地縮著頭,警惕地讀著空氣,生怕剛才舔過自己的火苗再竄出來舔一次。
渾身緊繃而又僵硬,故作鎮定自若、氣勢洶洶——像極了此刻的聞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