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聞湛不知道何時睡著了,安安靜靜地垂著頭,隨著馬車的晃動有一搭沒一搭地點頭。
他睡著了,手臂還牢牢地圈住陸雲初。
這樣睡覺對頭頸不好,陸雲初卻沒有立刻叫醒他。
聞湛睡著的時候,看不見他的眼,於是隻能感受到他清正骨相透出的冷。可他閉目的時候神情如此柔和,舒展的眉,帶著脆弱感的眼尾,輕而易舉地化解了那股冷。
這樣的一個人,從小到大都存著太過濃重以至於令人替他不甘的溫柔,理所應當該受到愛意眷顧,可是他卻屢屢被辜負。
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一出戲劇裡短短的四個字“戲劇衝突”。所以一切是如此的荒謬,苦難將他的人生打得七零八碎,連他本應得到的美好都通通奪走。哪怕是愛慕,也狗血地陰差陽錯轉嫁給了彆人。
陸雲初抬手,輕輕碰了碰他的眉眼。
聞湛睡得淺,驚醒,睜眼瞧見是她,下意識想勾起嘴角笑,卻在看到她滿臉淚水時僵住
他徹底清醒了,蹙起眉,焦急地看著陸雲初,手足無措地用替她擦去淚水。
他的眼神在問:怎麼了?
他眉頭皺得好緊,陸雲初不喜歡他這樣,於是揉揉他的眉頭:“你彆皺眉。”
聞湛即使是擔憂著的,也立刻把眉頭舒展開,努力把神情平複,有求必應。
陸雲初卻哭得更厲害了。
聞湛急得手足無措,他把陸雲初扶起來,摟著她的肩,半哄半憐地擦她的眼淚。
他說不出話,否則一定會不聽地柔聲問她怎麼了。
陸雲初搖頭,抽抽搭搭道:“沒事,我就是好心疼你。”她抓住聞湛擦淚的手,“憑什麼?為什麼?”
她無數次問過這個問題,就因為他是一個不重要的配角,就該這樣被命運薄待嗎?
聞湛不知道為什麼她哭成這樣,猜測她應當是做了噩夢,隻能拍拍她的背,無可奈地地哄她。
她還是哭個不停:“我好生氣,氣我自己沒有早點來。”兩世逃離,從未回頭看他一眼,任他受儘薄待後孤獨地消散。
“我怎麼可以這麼蠢,我怎麼沒有早點來到你身邊?”
她越說越難過了,聞湛覺得不能讓她這麼哭下去,於是他歎了口氣,摟住她,讓她坐正。
他與她認真地對視,眼裡全是堅定的溫柔,告訴她沒事的,就這樣安撫了她所有疼痛不平的情緒。
他從馬車凳的抽屜裡拿出剛才帶出來的紙筆,不是炭筆,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他寫道:做噩夢了?
想從源頭解決問題。
陸雲初不知道怎麼解釋,隻能順著答:“算是吧。夢見你的過去,夢見了你受了很多苦。”
聞湛鬆了口氣,臉上總算露出笑意:夢,當不得真的。
陸雲初一癟嘴,又要哭了:“可就是是真的啊。”加上這世有三世了,還有那麼多她沒看到的不知道的過去,他過得該有多苦啊。
她說話很快,快到像是責罵:“你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太苦了太苦了,上天虧欠你太多,憑什麼你這般溫柔的人要受如此虧欠!”
聞湛很想說不苦,但這樣聽起來實在是虛假。
他等陸雲初發泄完,才再次抬手擦去她的淚珠。
他笑得溫軟如春,在紙上寫道:你來了,就不算虧欠。
這幾個字撞入眼中,陸雲初沒忍住,大哭。
她抱住聞湛,抱得很緊。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來,應該早點喜歡上你。”她道,“幸好,幸好我最後選擇回到聞府。”
命運虧欠聞湛的愛意,兜兜轉轉,幾世輪回,終究讓陸雲初將其補上了。
她哭聲漸消,問:“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呢?我都替你補上,好不好?”
這種話,很難有人拒絕。
但聞湛搖頭,無比認真地看著她。他將她額前的發絲撥到耳後,看她哭得一塌糊塗,又是心軟又是無奈。
他斟酌班半晌,還是在紙上寫下心裡話:有你在,就什麼都補上了。
陸雲初撲進他懷裡,把他帶得一歪,兩人從凳子上跌落下來。
幸虧下麵墊著毯子,不疼。
陸雲初還環著他的胸膛,他也半摟著她,高大的身子把她罩在陰影中,她鼻尖全是他的氣息。
她說:“我收回那句話,你身上的味道不好聞。”
聞湛僵住。
“藥香,不要藥香。”她悶聲道,“清清冷冷的味道,像極了那輪少有圓滿的殘月,我不要你身上有這種味道。”
聞湛垂頭看她,隻看到一個悶悶的頭頂。
他心化作了一攤蜜水。
他歎氣,對陸雲初這種替他不平替他心疼的心情感到負擔。
他正要哄哄她,陸雲初卻貼了上來,在他懷裡一通亂蹭:“我不要你像孤掛空中的殘月,我要你像平凡庸常的人間煙火。”她把自己的味道蹭到他身上,嗅了嗅,“染上我的味道了。有甜糕、有杏仁奶、有熏香,好多了。”
這動作實在是幼稚至極,但聞湛卻被溫暖到無所適從。
他摸摸陸雲初的頭頂,以此謝過她洶湧又笨拙的關懷和愛意。
她抬頭,可憐巴巴的:“我好難過,我要怎麼才能更憐惜你呢?”
憐惜一詞,或許對彆的男人來說是羞辱。但聞湛不會,他不會糾結字詞,也不會糾結態度,他很清楚明白地感知陸雲初想要表達的心情。
是愛,是疼惜。
就像他看到她落淚時的感受,太濃重了,濃重到讓他又是歡喜又是憂愁。
歡喜的是她如此純粹熱烈的愛,憂愁的是怕這些過於美好的朝朝暮暮是一場夢境,像天光一般,終將散去。
他揉揉陸雲初的下巴,像哄小山貓一樣,然後等她不哭了,才寫道:這樣就夠了,我感受到了。
陸雲初道:“我能親親你嗎?”
聞湛愣了一下,笑了,低頭,貼貼她的唇。
本是她想安慰聞湛,卻反過頭來被安慰。
陸雲初有些愧疚。
馬車一路行駛,出了城,到了傍晚,已是另一個地帶。
此處雪小,早已消融得七七八八。
下過雪的天像被洗過一般,湛藍無垠,從天際升起絢爛的晚霞似落入水中的紅花,綻放散開,萬道金色霞光散落人間,輝煌又柔和。
陸雲初叫停了馬車。
“我們看看晚霞吧。”她對聞湛提議道。
聞湛點頭。
他倆出了馬車,在車轅的木板上坐下。
陸雲初自然而然地貼近聞湛,把自己的頭靠在他肩膀上。
她望著遠方的晚霞,張開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一般。她問:“好看嗎?”
聞湛點頭,在她手心寫:很美。
陸雲初便問:“你上一次看晚霞是什麼時候。”
聞湛將他塵封已久的零碎記憶翻出來,像是落滿灰塵的舊書,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記不得了。
陸雲初反手握住他的手:“沒關係,以後我們經常看。”
聞湛笑了笑,轉頭,輕輕地親了親她的頭頂。
陸雲初覺得聞湛可能是有什麼誤解。今天她實在是被虐得難受,加之前的不忿,一同哭了一遭,把他嚇到了,以為她是個脆弱嬌滴滴的,習慣性地哄她。
她並不排斥這種黏糊撒嬌的溫存感。
她把玩著聞湛的手指,餘光瞥見一片雪白中有一點零星的亮色。
她將目光投過去,發現薄薄積雪中擠出了一朵小野花。
早春剛至,雪還沒下夠,小野花已經迫不及待地冒出頭來了。
陸雲初放開聞湛的手,飛快地跑過去。
隻有一朵孤零零的花。
她用手指戳戳小野花:“對不起了,我要拔掉你去哄我的心上人。”她自言自語道,“他也是這般孤零零的,也是這般儘力地為世間增添溫柔,所以我辣手摧花也是可以諒解的吧。”
她把野花拔下,將細嫩的杆圈起來,做成了一個簡陋重疊的圓環。
聞湛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但她恢複活力了,他就很開心,沒有追上來,隻是看著她撥雪玩兒的背影。
很快,她站了起來,背對著自己不知道在做什麼,然後滿臉笑意,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已經有花開了。”
聞湛有些詫異,朝那邊投過去目光。
陸雲初接著道:“被我拔了。”
聞湛哭笑不得。
她道:“你伸手。”
聞湛依言照做。
她把簡陋的野花戒指套到了他的無名指上。
聞湛疑惑地看著她。
陸雲初解釋道:“在我老家,很遠的地方有個神話故事。大意是有一位給人間帶來光明的神,因為偷盜火種受到了懲罰,被束縛在山上,每天都有老鷹飛來啄食他的內臟。到了夜晚,內臟又會長出來,不停重複,直到一位大力士殺死了老鷹,將他解救。束縛他的鎖鏈最後化作了戒指。”
或許不止是三世,還有無數次她不在的輪回。她看著聞湛,笑道:“我很喜歡這個故事裡戒指的寓意。”聞湛身上的鎖鏈,也請化作戒指吧。
聞湛也笑了,點頭讚同。
陸雲初又道:“也是很遠的地方,有種古老的說法,認為這根手指直通心臟,有太陽神的守護,予愛情堅貞不渝的祝福。”
聞湛聽得很認真。
“在結婚時,男女雙方會交換戒指。將戒指套到對方手上,表示在神的見證下,許諾對方一生至死不渝的愛和永不離棄的陪伴。”她說,“我沒有鑽石,便隻能用早春的第一枝花做戒指。鑽石代表恒久不變,但早春的花卻有著生機、希望與即將到來的明媚,我覺得很適合你。”
聞湛安靜專注地聽著,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就是這般輕易地動容了。
他眼裡有酸意,但確實很高興,極為高興的。
“嗯……我們老家那邊呢,有個儀式叫求婚,和求娶類似,不過女人對男人,男人對女人,或者男人對男人,女人對女人都可以,隻要是心中所愛,願意與他共度慢慢餘生,就會獻上戒指求婚。”
聞湛抬頭,眼眸中有水光閃過。
“聞湛,餘生咱們好好過。命運虧欠你良多,我會竭儘全力替它彌補。”
聞湛重重地吸了口氣,以防自己會忍不住掉下淚來。他不明白這種情緒是為何,他確實是狂喜的,心醉神迷的。
陸雲初說,傳說中無名指有太陽神的力量在,他感受到了。
愛如陽光,消除了荒涼的無儘深淵裡的孤獨,帶來熱,帶來生命與希望。
他站起來,吻了一下陸雲初。
陸雲初笑了:“這樣倒和儀式流程合上了。”
聞湛指指自己手指上的戒指,比了個圈,指指她的手指,意思是:我也要給你戴戒指。
陸雲初笑道:“沒啦,就這一朵花。”
聞湛很遺憾。
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有些慌張,鑽進馬車拿出來紙筆:花會枯萎,枝會乾爛,這可如何是好?
陸雲初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隻是臨時起意做了個花戒指,又不是什麼珍寶,還不至於如此。
她按住聞湛慌亂寫字的手,捧住他的臉,把自己的笑貼到他麵前,額頭對額頭。
“這有什麼,春日將至,那時花海漫天,還愁沒有花嗎?今日的花謝了,那就明日再擇;今年的花謝了,那就等往後的歲歲年年。餘生還長,春日無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