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初在聞湛懷裡習慣性地蹭了蹭,才抬頭問他:“你都猜到了什麼?”
之前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聞湛,是她覺得這一定會聞湛產生很大的打擊,瞞著他,兩人依舊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沒有任何區彆。但如果知道了一切真相,說不定兩人就無法回到從前了。
不過當她抬頭看到聞湛的眼眸時,一切顧慮都消失了。
人們常以水來形容溫柔,但聞湛的溫柔不似水,似海,輕輕柔柔地將她托舉,包容她所有的忐忑與不安。
見她肩膀鬆弛下來,聞湛才對她笑了笑,拿出寫好的猜測。
——你不是第一次來這個世界,也不是第一次經曆這些,對嗎?
雖然知道聞湛猜到了真相,但直麵這些問題,還是讓陸雲初震驚了好一會兒。
她點頭。
這種把所有的事情都攤開講的感覺太奇怪了,好像把自己的所有偽裝都卸下來,毫無保留地麵對彆人,十分沒有安全感。但聞湛卻是如此平靜溫柔,沒有任何攻擊性,所以她有些不適的同時,又覺得心頭一鬆。
聞湛本來想用紙筆寫字,不知怎麼的,忽然換了動作,牽起她的掌心寫字:這是第幾次?
他輕柔的力度安撫了陸雲初,陸雲初垂頭道:“第三次。”
聞湛沒有驚訝,他差不多猜到了這個次數,隻是真的聽到了答案時,還是覺得有些荒謬。
他沉默了一會兒,消化了這個信息,接著問道:前兩次……你沒有見過我,是嗎?
陸雲初最怕他問這個問題了。
她深吸一口氣,在聞湛的注視下,緩緩搖了搖頭。
其實應該她一口氣全部交代完最好,聞湛這樣一句一句問,很沒有意義,但陸雲初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告訴聞湛前兩世的經曆。
她需要做足心理準備,聞湛便在旁邊安靜等著,很有耐心。
“我……前兩世,都沒有回過聞府。”陸雲初最終還是開口了。
即使早就知道答案,但親口聽到她這般說,聞湛還是有些失落。大概是私心期望無論哪一世,他們都能有些羈絆才好。
接下來的話實在是難以開口,但既然選擇坦白,就乾脆說個明白:“對不起。我其實是知道你……但是我忘了,我隻顧著自己逃命,隻顧著改變自己的結局,從未回府看過你一眼,任由你一人……”剩下的話她說不下去了,這是她最大的心結。
聞湛抬起手臂摟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陸雲初才發現自己原來正在哭泣。
她沒敢抬頭:“我實在是愚笨,經曆了兩世,自己的劫難一個沒躲過,直到第三世回來也是誤打誤撞,不是出於善心。”她鑽進了牛角尖,“我這樣的人,哪值得你如此喜歡。”
她這些自責的話,字字句句如刀劍紮進了聞湛的心,他不能出聲打斷她,便握住她的肩頭將她轉過來,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他搖頭,很嚴肅地搖頭,表示她並不是自己口中那般不堪。
陸雲初隻要想到前兩世自己在外逃命時,聞湛一個人在那裡孤獨地逝去,她就喘不上氣來。
聞湛沒有辦法,隻能親親她的眉,親親她的眼,試圖阻止她繼續哭泣。
他的唇很軟,落到眉骨上,輕輕柔柔的,有點癢。
陸雲初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她的錯,還有聞湛反過來安慰她。
她用手帕胡亂抹掉淚水,收住眼淚,開口道:“對不起。”
聞湛輕歎一聲,把她的手拿起來放在自己的胸口。
這個姿勢很奇怪,陸雲初抬頭,不解地看著他。
聞湛把她手拿下來,在掌心寫:你這樣,難受的是我。
陸雲初不說話了,一秒抿緊嘴,模樣帶著傻氣兒。
聞湛本來還在抽痛的心瞬時化了,沒忍住,親了親她的臉頰。
他寫道:前兩世的事,你能講給我聽嗎?
陸雲初猶豫了一下,道:“可以,但是你也要給我講講你的過去,我們互相交換。”
聞湛點頭。
陸雲初簡單概括了一下兩世經曆,無非就是逃跑和摔斷腿,這種費心思也沒躲過命運安排的事實在顯得她愚蠢,她覺得很丟人,並不想說得詳細。
每次她說到斷腿時,聞湛握住她手的力道就會加重一點。
她說完,聞湛垂著頭,久久不語。
正當她為自己的愚笨忐忑不安時,聞湛卻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腿。
他經曆過斷腿的痛,所以深知其對人的折磨。
陸雲初下意識縮了一下,聞湛收回手。
他不抬頭,陸雲初就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感受他在她手心繼續寫道:後來呢,發生了什麼讓你重新來過?
陸雲初剛才語焉不詳的,略過了自己的死因。
聞湛一顆心都掛在了她說的斷腿上,並沒有去思索她再次穿越的原因,隻以為是期限到了或是到了某段安排就會重新來過。
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陸雲初也不想瞞他,便說:“第一次,我父親與聞玨交手敗北,我慌亂逃亡,被一箭穿心,亡於洛陽城門下。”
話音未落,聞湛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陸雲初以為他是覺得自己太傻了,彆開頭,沒看他,繼續說道:“第二次我千躲萬躲,還是沒躲過,兜兜轉轉來到了洛陽,依舊被一箭——”
最後兩個字沒說完,手背突然一涼。
陸雲初詫異地看過來,聞湛垂著頭,有晶瑩地淚珠從空中閃過,一顆介意了砸在她的手背上。
“阿湛……”她傻了。
聞湛肩膀輕微地顫抖著,看得出來是在努力壓製著,可是即使這樣,淚水也止不住。
“阿湛?”陸雲初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她動了動手,聞湛驚醒,才意識到淚珠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他無措地替她擦乾淨,將頭垂得更低了。
他深呼幾口氣,緩緩抬頭,認真地注視著陸雲初。
他眼眶通紅,雙眉緊蹙,眼神裡充滿了克製又濃重的哀傷,睫毛輕顫,一顆淚水從臉頰滑過,留下一道清淺的淚痕。
陸雲初第一次被人用這樣的眼神注視,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哀婉,卻能直達人心,隻是看一眼,這種隱忍的痛楚就讓她的心跟著抽痛起來。
他抬手,輕輕地碰著陸雲初的臉,即使努力控製著,手掌還是在顫抖著。
——對不起。
他用口型說著。
陸雲初不懂,無措又迷茫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差點就要壓不住哽咽,愧疚感將他的背脊壓彎,此刻的他顯得如此脆弱,蒼白的臉,含淚的眸,淒美至極。
他在她掌心寫道: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陸雲初總算明白了一點兒他難過的原因了,道:“和你有什麼關係。”
聞湛搖頭,繼續寫道:前兩世的我沒有發現你來了,任你這般受苦,而我卻躲在角落裡,無知無覺地等待死亡,無用地像個懦夫。
陸雲初啞然。
“可是你怎麼能知道呢,應當是我去找你的……”她說,“我也沒有這麼痛。”
她說完,感受著聞湛傳遞來的濃重的痛楚,忽然就明白了他的難過。
他的溫柔,是與生俱來的,也是經曆了種種苦難後所磨煉出來的包容與理解,每一分溫柔都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傷痕。
他是如此的通透,洞察世事,也洞察人心。他能清晰地共情彆人的苦難,甚至感受到的比本身的苦難更深。
陸雲初抱住他,拍拍他的背:“你不要胡說,也不要愧疚,這和你沒有關係。”
聞湛比她高大許多,她想要將他抱住,但有些困難。聞湛輕而易舉地就掙脫她,悲傷地望著她,鑽心之痛快要讓他喘不過氣了。
一箭穿心。
光是想到這四個字,聞湛就痛得難以忍受,這些年來加起來的痛苦比不上這四個字帶來的痛楚的一半。
瑩瑩星光灑在他臉上,他的臉龐泛著似玉的瑩潤光澤,冷若寒霜,淚珠剔透,像傳說裡的鮫人對月流珠。
陸雲初很沒心沒肺地親了親他的淚珠:“彆哭了,你這樣哭起來太好看了。”
聞湛愣住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他無奈地看著陸雲初,難以想象自己幸運至此,竟能與她這樣美好的人相遇。
他輕輕環住陸雲初,愧疚無需多言,他能做的唯有痛她所痛,更加憐惜她才好。
陸雲初拍拍他的背:“好啦,我講完了,該你了。”
聞湛點頭,收斂心情,將過往發生的事清晰明白的寫下來,不像陸雲初那樣支支吾吾的,他事無巨細地交代明白,何時覺醒的,何時對這個世界產生懷疑的。
他寫完以後,陸雲初接過,明明他的語氣平鋪直敘、寡淡至極,陸雲初卻感到十分地痛苦。
她以為聞湛受到的苦,隻有惡毒女配對他的折磨和命運的戲弄,卻不想他的人生原來從一開始就在為劇情做鋪墊,當初有多恣意快樂,如今的落魄狼狽就有多荒謬可笑。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無非就是高高捧起,然後墜入泥濘。
她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開始抽泣。
她哭的時候可不像聞湛那般隱忍克製充滿美感,嘴巴一癟,眼淚鼻涕一起流。
聞湛顧不得悲傷了,連忙摟住她親親哄哄。
陸雲初哭著哭著又笑起來,含糊不清地道:“我們倆這算個什麼事兒啊,這麼浪漫的場景,不親親我我就算了,對著哭像什麼話。”
她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就化解了聞湛的悲傷情緒。聞湛無奈地笑了,摟住她親親臉頰親親額頭,總算把哭哭啼啼的陸雲初哄好了。
陸雲初緩過勁兒來,半晌問:“對了,那你的真名叫什麼呢?”
聞湛在她手心寫道:元湛。
前朝國姓為元。
“元湛……”陸雲初喃喃道,“好不習慣。”
聞湛並不覺得被冒犯,相反,他也覺得這個姓名很陌生,恍若隔世。
他在陸雲初手心寫道:這個名字是我的過去,聞湛是我的現在。
陸雲初轉頭看他。
——聞湛這個名字,是你給我的。
陸雲初愣住,仔細一想,確實沒有人叫過他聞湛。這個名字是書裡一筆帶過的,聞玨從始至終都叫的他阿湛,彆人更不會喚他的名字,所以從一開始就隻有她叫他這個名字,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她給的名字。
他接著寫道:你給了我新的名字,也給了我新的人生。
他看著她,眼裡映照著星辰銀河。
隻需這麼一眼,陸雲初就與所有的憋悶與不甘和解了,他就是有這般溫柔又強大的力量。
陸雲初吻了吻他的嘴角:“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