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將人抬回府,安置在偏院,自個去了書房。
他屏退下人,鋪開宣紙,而後懸起腕子,將那封被撕碎的書信一字一字地寫了下來。
永泰三十六年,絳州刺史上書,稱河東巡鹽禦史戚琛與河東各郡豪強結黨營私,私吞銀庫銀兩百萬。
此書一出,朝野震蕩,戶部連夜清查賬冊,開河東郡銀庫清點,卻見堆積如山的白銀不翼而飛,銀庫裡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而這銀庫是鹽鐵專用,戚琛作為巡鹽禦史,兩日前,他剛剛以清點賬冊為由,要走了庫房的鑰匙。
旋即,東廠立刻查抄禦史府邸,將戚琛壓入刑獄,可諸般手段用儘,戚琛咬死了他隻在刺史陪同下去看過一眼,後來就不曾打開庫房,他的下屬也為他作證。可庫房隻有一道門,要在短短兩天內搬走所有銀錢,除了走正門,還有什麼法子?
東廠細細審了三天,審到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肉,戚琛依然不肯吐露銀錢去向,而後在牢中畏罪自殺,死無對證。
皇帝震怒,當即下令夷戚琛三族,曝屍荒野,被太子皇後勸阻,這才留下妻女幼童一條性命。
可戚琛死便死了,那三百萬兩白銀也一同消失,了無蹤跡。
這麼大一筆數量的白銀足以填滿幾個糧倉庫房,戚琛生前兩袖清風,家中僅有一處房產,東廠找遍絳州全府,掘地三尺,也沒找到白銀的去處。
這案子便擱置下來,成了一樁懸案。
這件事情蕭紹前世聽說過,可那時他隻是個閒散皇子,不理朝政,每日和元裕謝廣鴻跑馬鬥蛐蛐,沒怎麼留意,現在看見這信,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將書信隨手壓在香爐底下,便見福德海繞進來,躬身行禮,猶豫著開口:“殿下,您帶回來那位病了,病的有些厲害,要不要請個醫生瞧瞧?”
按理說這種小事不該打擾蕭紹,可殿下忽然騎馬去司禮監,吩咐將人抬回來,福德海拿不準主意。
蕭紹道:“病成什麼樣子?”
“身上傷口有些發炎,剛剛又發起熱來。”
蕭紹正想說話,又有侍女匆匆進來,福身道:“殿下,元裕相公遞了句話,說約您晚上去湘雲館聽琵琶。”
這話一出,福德海當即拿出大氅,要給蕭紹披上。
戚晏剛獲罪那幾年,也正是蕭紹最紈絝的幾年,他日日去紅樓楚館聽曲,將整個京城的好琵琶聽了一遍,元裕來邀請他,他都是會赴約的。
但是蕭紹推開福德海,忽然覺得沒什麼意思。
他皇帝都當過了,京城歌女的琵琶再好,也聽厭了,這個時候,他倒覺得去看戚晏受苦有意思。
當年高高在上的權宦,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宦官,脖頸線條偏偏繃得和鬆鶴似的。那時蕭紹回京,戚晏在九重殿上宣旨,俯視群臣,他分明說了那麼多荒唐無稽的話語,偏偏垂著雙似喜非喜的眸子,眼裡是裝模做樣的悲切,而那枚淚痣掛在眼角,欲墜不墜的,讓人想剜出來。
蕭紹最討厭有人俯視他。
他倒想看看,這樣一個人,病中是什麼樣子的。
也會燒的神誌不清,滿眼含淚,求主人施舍,給他找個大夫嗎?
蕭紹忽然來了興趣,於是道:“讓元裕等等,琵琶也沒有那麼早開場的,走,我們往偏殿瞧一眼。”
偏殿在府邸最角落,府中年年撥款修繕,雖然偏僻,但不算荒涼。
戚晏是蕭紹點名帶進來的,福德海不敢太為難,殿中陳設一應俱全,還燒了個爐子,比司禮監好上不少,蕭紹抬腿邁進來,戚晏正蜷在床上,身上壓了兩床厚被子,他陷在中間,被裹了個嚴實,雙目緊閉,像在沉眠。
確實不太清醒。
福德海想把他架起來行禮,蕭紹抬手阻止了,問:“架起來人也是昏的,我沒興趣看昏迷的人行禮,他這樣多久了?”
福德海:“從轎子上抬下來,就一直是這樣,燒的昏昏乎乎。”
蕭紹半坐在床沿,將戚晏臉壓著的一節被子抽出來,換上自己冰冰涼涼的手,沿著臉摸了上去。
他捏了捏沒二兩肉的臉頰,挑眉道:“戚晏,醒醒?”
沒反應。
蕭紹俯身:“你想要看大夫嗎?想要藥嗎?”
還是沒反應。
他眯起眼睛:“你的那封文書,爬起來再寫一遍,我替你遞給父皇?”
當然是假的,皇帝正在氣頭上,這個時候遞文書,隻會火上澆油。
戚晏依舊沒反應。
真昏了。
蕭紹收回手。
發燒的人通體發而熱,他手上涼,摸上去倒成了降溫的法子,蕭紹抽出來,戚晏便在夢中微微皺了皺眉,壓著不讓抽。
“……”
他竟還眷戀起蕭紹的手來了。
皮膚的高熱殘留在指腹,蕭紹甩了甩手,略有些不自在。
看戚晏掙紮有意思,可真半死不活就失了樂趣,蕭紹索然無味:“去,給他找個大夫,彆燒傻了,起碼這幾年,他得活蹦亂跳的。”
福德海上前:“那這藥?”
蕭紹正係著大氅,頭也不抬:“用,往好了用,偌大的府邸,還能缺了他的藥?”
蕭紹是肆意妄為,卻不傻,他前世沒想著登基,便沒參合進來,但這世注定要染指那至高之位,就不能讓戚晏折在他手裡。
戚晏的父親是獲罪沒錯,但戚琛也是當時有名的大儒,戚晏本人已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