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桃花開了又謝,昭元十二年春末,戚晏入了內閣。
開春過後,事務越發繁忙,江南塞北的折子遞到京城,還有去年疊加的政務,蕭紹忙的腳不沾地,一直到今年最後一場花期,他才有空約小探花出去踏青。
時至四月,天氣轉暖,城中桃花已謝,北郊山寺的花卻開得正濃。
這日休沐,一頂小轎從南門繞出,載著君王和閣相,往北郊福佑寺去了。
蕭紹掀開車簾:“這寺廟是我祖父所造,用來祈求京城福佑安寧的,早年間香火鼎盛,每逢月初十五,往來香客絡繹不絕,可後來不知怎麼的,成了幽囚罪人的住所,廢妃、廢太子,都被送來此處靜養,久而久之,便衰敗了。”
廢太子蕭易也被關在此處,蕭紹登基忙的要死,便沒抽出手料理他,隻將他幽囚此處,等之後再處理。
要說福佑寺雖然偏僻,可吃穿卻也不缺,但蕭紹沒想到,廢太子一朝從頂峰跌落,他驕奢淫逸慣了,哪裡受的了這個落差,在寺中呆了不久,便瘋瘋傻傻,癡呆起來,某日失足落入井中,被僧人發現時,已經死了。
戚晏眺望山間的寺廟,明黃琉璃塔藏在蒼鬆翠竹間,隻露出小小的塔尖。
他轉頭看蕭紹:“好端端的,來這裡做什麼?”
廢太子已死,往日風流雲散,他早將這些放下了。
蕭紹含混:“倒也沒什麼,隻是如今你夢魘稍安,我卻魘上了,想著來寺廟拜拜。”
前世,同樣是今年,戚晏死在了福佑寺中。
許是他年紀大了,總是夢見以前的事情,夢裡的戚督主形銷骨立,早春三月,棉絮薄得和紙板似的,他蜷在床上,抬起眸子看蕭紹,呢喃歎息:“……若是要選,便選我吧。”
蕭紹夢中驚醒,將小探花扒拉進懷裡,上上下下摟了個遍,懷裡軀體溫熱,骨架上養出了些肉,戚晏迷迷糊糊清醒過來,攬上蕭紹:“陛下?”
蕭紹:“……沒事。”
倘若隻夢一次,那是湊巧,可他近日來夜夜驚覺,夢裡都是戚晏那副模樣,瞧得他神思不屬,便想著來福佑寺看一看,拜拜這諸天神佛。
寺廟年久失修,又沒什麼香客,除了零星的修士,便無人看守,青苔爬了滿地,黴斑將白牆腐蝕大半,連殿中神佛也滿身銅鏽。
蕭紹跨入主殿,菩薩低眉垂目,滿麵慈悲,他從李德全手裡接過香,恭恭敬敬上了三柱,撩袍拜了。
戚晏不明就裡,京城那麼多寺廟,哪個不比福佑寺香火鼎盛,偏偏要顛簸上幾十裡山路來這裡?
但蕭紹跪了,他便也撩袍跪了。
蕭紹上完香磕了頭,又放了一排貢果,嘴裡還嘀嘀咕咕,念著有得沒得,不知在說些什麼。
聲音太小,聽不清楚,戚晏便問:“陛下在求什麼?”
如今天下四海升平,江南的水患平了,塞北的烽煙熄了,後世若有人談及昭元,必將稱上一句太平盛世,蕭紹又有何所求?
蕭紹雙手合十,神神叨叨道:“不可說,不可說。”
——倘若真有諸天神佛,前世那個苦頭吃儘的小探花,也該得些善待。
蕭紹好好念完了祈求詞,他們在大殿拜過,又同遊起寺廟。
這福佑寺沒有香火,滿院的桃花無人修剪,個個長得無拘無束,枝葉橫斜,醉酒似的歪東倒西,雖然比不上皇家寺廟恢弘,但野趣橫生,彆有一番意趣。
蕭紹從枝頭摘了朵新鮮的,彆在戚晏耳後,
戚晏先是一愣,抬手擋了下,卻沒躲,無奈道:“陛下,我不是少年了。”
三十多歲的年紀,還簪花,像什麼樣子?
蕭紹替他理好鬢發:“白首簪花君莫笑,再過十年二十年,也好看。”
他道不是說笑,入閣之後,戚晏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氣,更多了幾分文人風骨,或許是有蕭紹撐腰,他無須結黨鑽營,隻需學他父親,做個清流純臣,他的腳步從塞北走到江南,歲月除了在他臉上平添穩重,什麼也沒改變,如一壺越品越醇的好酒,此時年紀正好,餘味正甘。
蕭紹看著他,已經完全無法和前世的九千歲聯係起來,不由微怔,心道:“前世那個若能好好養著,也該是會養成這個樣子的吧。”
是他兄長識人不明,將珍珠當魚目,耽誤了這麼些時光。
兩人屏退下人,在山寺中閒逛起來。
昨夜下了小雨,寺內清幽,不知怎麼著,他們便繞到了後院僧人的居所,這裡隻留下了些老和尚,大半的院落已然荒蕪凋敝,蕭紹繞過某處爬滿青苔的角門,不由頓住了腳步。
他認得這院子。
院角種了梅花,此時已謝了,屋內沒點燈,昏暗一片,隻能看見一張矮床,一方小桌,桌上的茶壺落滿灰層,床上的被褥長滿黴斑,早春的風一吹,潮氣從腳心往上湧,冷寂又寒涼。
當時,戚晏便是該縮在這被子裡,長發從榻上落下來,委了一地。
他那時,該多冷?
蕭紹心頭一跳,便抬手握住了戚晏的指尖,攏在掌心搓弄幾下,戚晏便回頭看他:“陛下?”
蕭紹:“戚晏,你冷嗎?”
戚晏:“啊?”
蕭紹:“你冷嗎?”
戚晏遲疑:“不冷啊?”
可下一秒,溫熱的大氅已然罩了下來。
接著,他被人拉進了懷裡。
蕭紹整個抱上來,下巴靠著他的肩胛,手攬著他的肩膀,蹭了又蹭。
戚晏回抱住他:“陛下?”
自打進了福佑寺,蕭紹情緒就不對,戚晏思來想去,隻能歸結為:“陛下要是難受,就去給哥哥上柱香吧,到底是同氣連枝的兄長,血濃於水,我不介意這些。”
蕭紹正抱著他,感受著脖頸相貼處的心跳脈搏,一下一下,沉穩有力,這才鬆了口氣——他懷裡這個養的好好的,不是前世行將就木氣若遊絲的九千歲,剛要放開,便聽戚晏提到蕭易。
蕭紹:“?”
他頓時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誰要祭拜他?”
去他媽的血濃於水。
蕭易生性多疑,最喜玩弄權術,前世幾次將蕭紹逼入絕路,若非如此,蕭紹也不會篡位,他們說是兄弟,實則寇仇。
且蕭易還不仁不義,將江山社稷霍霍的一團亂麻不說,還將治水的銀錢改來修園子,以至江河泛濫,累計數百萬民眾,又克扣邊軍軍餉,導致塞北嘩變,蠻族長驅直入,幾乎打到皇城之下,若不是這麼多破事,蕭紹也不必夙興夜寐,批折子批的累死。
前世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