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這一刻,這個地點,十六歲的張希鈺,才是自由的完美的。
有腳步聲漸近,在距離她幾米遠處停住,那人似有猶豫,轉身要走。張希鈺回頭,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那個人。
他一隻手夾著根煙,另一隻手拿著火機,一見她回頭,立刻把它們都塞回褲子口袋,然後換上為人師表的端正容顏問:“大中午怎麼不睡覺,跑來這裡?”
他生動的表情變化和動作,讓張希鈺的心裡軟成了一灘泥,也讓她大著膽子嘟著嘴說:“我睡不著,不舒服。”
“怎麼了?”
張希鈺低下頭,看著自己鞋尖:“我被我爸打了,背上都是傷,很痛。”
他變了臉色:“要不要去醫院?”
張希鈺的心仿佛又被那團氤氳潮濕的霧氣籠罩住,生出些縹緲的希望。她搖頭:“不用,他拿戒尺打的,一個星期就能消下去。”
他還是沉著臉,顯然不高興了,想了想,又說:“需不需要跟方老師反映?如果你不想讓更多人知道,或者我去跟你家長談一談?”
張希鈺苦笑:“沒用的,也不需要。他們都一樣,隻在乎成績,不在乎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在乎嗎?”
他用清澈得像孩子一樣的眼睛直視著她:“我當然在乎。你是個很認真的學生,心思純正。這比什麼都重要,也比成績重要。”
淚水迅速模糊了張希鈺的眼睛,天知道她有多麼想不顧一切撲到他的懷抱裡去,那一定是乾燥的、溫暖的,有著成年男子獨有的溫柔味道。可惜她不敢。
一陣風吹來,她不由得抱緊雙臂,裸露在外的兩條大腿也互相蹭了蹭。
他立刻垂下目光,往旁邊偏了偏臉。不知道是不是張希鈺的錯覺,她覺得他的臉好像有點紅。
他不是看不到。她心想,他不是無動於衷。
“彆待在這裡了,小心感冒,和我一起下去,回教室。”他說。
這幾句話張希鈺完全沒聽到,她的腦袋裡嗡嗡嗡一直響,臉也熱烘烘的,心跳聲在她的胸膛裡,也在她的耳朵邊上。
“老師。”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喜歡你,從高一上你的第一節課,就喜歡上了你。我知道這會讓你困擾,但我是真心的,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可不可以等我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到時候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沉默了好久,臉上既沒有感動,也沒有驚喜。
張希鈺的心直直沉下去。
“抱歉。”他平靜地說,“我這幾年都沒有談戀愛的打算,而且即使談戀愛,也不會和學生在一起,那樣咱們倆都完了。我比你大快10歲,你還很小,有無限的青春,將來應該和跟你一樣年輕可愛的男孩子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的感受,以後就不要再想這些事,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為自己去拚搏一個值得的未來,那才是我期望的你的樣子。”
說完他毫不留戀地轉身下樓,隻留張希鈺站在天台上,淚流滿麵。
她人還在樓頂,靈魂卻好像已從天台邊緣跌落下去。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個夢,可心中又隱隱有本該如此的預感。
終於啊,她想,連他都對她失望了吧。可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是她見過最好的男人,那麼溫柔、善良、睿智、堅毅。他總是用寬容和體諒的目光凝望著她,無論她考好考壞,無論她做錯什麼,他看到的仿佛都不是那個學號0的笨蛋,而是她獨一無二的靈魂。
現在,連這些,她都要失去了嗎?他是不是已經很討厭她了?
這個世界上,還有哪怕一個人關心她,在意她,認可她,愛……她嗎?
沒有了啊!
張希鈺突然覺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慢慢軟倒在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希鈺並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躲在暗處的窺探者眼中,又是什麼模樣呢?
少女的長發黑得像墨,皮膚卻白皙細膩得如雪似玉。她縮在天台一角,胳膊和大腿全都露在空氣裡,修長纖細。因為情緒崩潰,連短裙一角翻起,露出白色棉布內褲和飽滿的輪廓,她都不知道。
暗處的人沉默得像黑夜中的一座山,隻有喉結上下滾了滾。
然後他從暗處走了出來,沒有任何忌憚地走到她身後,彎腰把那翻起的礙眼的裙角往下一扯,沾著墨水味兒的手指尖,就像一根細細的線,似有似無地滑過女孩皮膚。
張希鈺如同觸電般一彈,看清來人,慌忙站起。
他看到她哭紅的雙眼和慌亂的表情,卻笑了,說:“張希鈺,遇到什麼困難了,可以告訴我,不要一個人躲著哭。不過,你怎麼穿成這樣?這可不行,你的校服呢?”
——
“為什麼覺得愧對張希鈺?”陳浦問。
春日陽光清透,穿過會議室的窗,照在方辰宇的鼻梁上,鏡片後的眼眶是紅的。
“那件事之後……我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為人師表。在帶張希鈺的班級前,我已經當了三年班主任,全年級十多個班,年年我帶的班都能殺進前五。我那時候年輕氣盛,眼裡隻有成績,成績好的孩子才值得關注,成績差的孩子在我眼裡不值一提,張希鈺就是其中之一,我還批評過她很多次,卻從來沒有去了解過她在想什麼,為什麼不想學習,麵臨著什麼樣的壓力。我……從來沒認為,成績不好的孩子,讓家長失望的孩子,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是不關注他們。
可是她這麼想了。她反過來用生命給我上了一課。這兩年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當時我能一視同仁,對差生的關注多一些,是不是就能發現她的心理壓力大到了臨界點?是不是就有機會阻止她的自殺?
但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吃,我成了本校近五年唯一有學生跳樓的班主任,雖然後來警方調查這件事與我無關,學校也沒有追究我的責任,但是我心裡明白那時候的自己,配不上‘班主任’這三個字。班主任,一班之任在肩,不是簡單的抓成績,也不隻是優生,而是所有五十個孩子。我會用一輩子反省這件事。因為張希鈺已經沒有這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