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邊境。
白天很熱,入夜卻很涼。
陳浦對著洗手台的鏡子,麵無表情拉上衝鋒衣拉鏈。周揚新窩在床上刷手機。
這次出差,二隊來了他倆,住一個標間。一轉眼五天過去了,終於查出了路星和李美玲的下落。
果不其然,兩人偷渡出境。被當地警方抓來的蛇頭,承認有一男一女,和兩人年齡相仿,跟著他們的車,翻山越境,已是四天前的事。
陳浦拿出照片,讓蛇頭辨認。蛇頭認出了路星,至於李美玲,太陽大,她包得很嚴實,帽子防曬麵罩墨鏡,不過看衣著打扮和身材,應該是同一個人。
警方也找到了兩人在邊境村莊落腳的小木屋,裡頭一片狼藉,堆滿方便麵盒子、衛生紙,還有幾個用過的避孕套。從現場提取的dNA,正屬於兩人。
接下來就比較麻煩了,需要聯係鄰國警方,協助抓捕。但鄰國的辦案效率,不可謂不低,一整天過去了,屁都沒對他們放一個。而我國警察出境執法,還需要時間辦理手續。
於是他們這群外派的刑警,滯留在了邊境線上。
陳浦洗漱完回到床邊,周揚新問:“浦子,你想不想出國辦案?”
這對他們來說,也是頭一回。
陳浦單臂撐在床上,眉頭低垂,說:“無所謂,聽指揮。”
哪怕周揚新是個男人,偶爾瞥見陳浦的模樣氣質,還是會目光一凝。譬如現在。
全黑的衝鋒衣,更顯出陳浦瘦高的身材。黑色布料也顯白,其實陳浦剛進隊裡時,是白皮子,天天風吹日曬,才黑了不少。可這樣還是比一般警察白。有的人就是曬不黑,稍微捂捂就白回來,你嫉妒也沒用。
最近陳浦還總沉著個臉,也不怎麼笑,可能酷的男人,看起來更帥吧。雲南當地警局的幾個年輕女孩,偷偷給陳浦起了外號,叫陳邊牧。周揚新心想這不是罵人嗎?可看著幾個女孩吃吃笑笑,眼神飄忽的樣子,又覺得是自己不懂女孩們的心——畢竟他周揚新連個泰迪的外號都沒撈到。
不過,嫉妒歸嫉妒,周揚新還是很關心隊長的情緒狀態。其實陳浦表現得也不是那麼明顯,他認真乾活,認真乾飯,到點睡覺,和雲南、國外警方配合也很積極。路李兩人藏身的小屋,還是陳浦第一個發現的。
但周揚新是誰?犯罪心理是他本命,很快從蛛絲馬跡裡,嗅出不對勁。
以前陳浦下班了玩手機,偶爾還會被逗笑,還會轉發段子給其他同事。但這幾天晚上,兩人躺在床上,各玩各的,陳浦就跟一具死屍似的,半點聲音沒有。有幾次周揚新跟他講話,他都沒聽見。
工作也是,儘管陳浦依舊乾練、高效,可他的眉眼,總是像現在這樣,仿佛要垂落到泥土裡去。你若是留心,就會發現,他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生人勿近的寒氣。這種情況,放以前可從來沒有過的。陳浦這個人,有本事,人也傲,但對隊裡的兄弟,從來都是掏心掏肺,還掏錢。
可昨天吧,周揚新想蹭他一頓當地排名第一的火鍋,他都是懨懨的,說不想去,還說火鍋燒心。最後周揚新忍痛說,我請。他還是不肯去,麵不改色地把大夥兒快吃吐了的工作盒飯,給消滅掉了。
綜上所述,周揚新推理出:陳浦遇到事兒了。
周揚新再用排除法,一一確認:
查案的事,前期陳浦雖然不順,但周揚新都和他同事好幾年了,這種偶爾的偵查方向錯誤,算個啥啊。而且還是陳浦和李輕鷂第一個發現路李兩人潛逃,算是立了一小功。所以不可能是工作的事。
經濟上更不可能,陳浦是公認的豬大戶。
那就隻剩下……
周揚新目光炯炯望著他,語出驚人:“你是不是失戀了?”
陳浦正喝保溫杯的水呢,差點被嗆到,猛咳幾聲,烏黑的眉頭下,眼眸冷而亮:“怎麼這麼問?”
“看出來的,誰啊?”
陳浦轉過臉,繼續喝水,說:“沒誰,我去哪裡接觸女孩?”
周揚新腦子裡還真沒想到李輕鷂,那是隊友,是女刑警,他們向來當成男人用的,不算女孩。
“那你這些天,為什麼不痛快?”
陳浦笑了一下:“很明顯嗎?”
“欲蓋彌彰,無所遁形。”
陳浦讚了一聲“有文化”,把外套一脫,丟椅子上,人往床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說:“是家裡的事,我不想多說。和感情沒關係,我這個人,沒得感情。”
周揚新信了,歎了口氣,說:“我也是。”
不過陳浦家裡的事,他就不多問了,豪門恩怨,他不想介入,陳帥逼少分多分幾千萬,和他有什麼關係。
見把周揚新糊弄過去了,陳浦換單手墊在腦後玩手機。也許是被周揚新的話觸動,他不由自主點進了微信。
他和她的對話,停在數天前,也就是李輕鷂找駱懷錚談話那天。
早晨,他發消息問:【醒了沒?】
她說:【今天吃粉。】
【好,樓下等。】
然後就在那棵灑滿陽光的大樹下,她像一頭輕靈優雅的鹿,第一次朝他小跑而來。那時候他還以為,再過一段時間,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張開雙臂,讓她跳進懷裡。結果……
打住,陳浦,怎麼又想了?
陳浦的臉色越發的冷,也有些生氣,氣的是自己。
他看著死了好幾天的對話框,毅然點進編輯模式,開始一條條點兩人的聊天記錄,隻要與案情無關的,全部選中。
一口氣選了一百多條,他看著屏幕,大拇指指尖微動,卻始終落不到“刪除”鍵上。
他又想,幼不幼稚陳浦?又不是少男少女,玩你不愛我就刪除聊天記錄那一套。
沒必要刪。
他退出微信,忽略心底那一絲絲劫後餘生的小情緒,抬起一隻手臂擋在額頭上。
已經過去一周多了,他的情緒已經徹底平靜,就像一不小心翻了船的海麵,那艘破船終會隨風飄走,天徹底黑下來以後,水麵終會恢複平靜。他承認自己當時確實很上頭,他們之間的眼神和淚水,真的令他深受震動。於是滿腦子都是他們才是真愛,他不過是表錯情會錯意的局外人。
陳浦這輩子何曾淪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一時間,自然氣急敗壞。
可現在,人冷靜下來了,再回想當日情形,他的內心深處又滋生了一絲可恥的希望:會不會,李輕鷂當日,隻不過是在緬懷逝去的感情?會不會她隻是怒其不爭,才用那樣怨恨的眼神看著駱懷錚?會不會那些淚水,給與的是命運,而非愛情?這也是說得通的對不對?
至於駱懷錚是怎麼想,陳浦是完全不管的。管他乾什麼?哪怕彆的男人愛慘了她,隻要她不……
可是,她心裡真的不愛駱懷錚了嗎?
這對於陳浦而言,是個無解的題。
但另一個事實就擺在眼前——
他跑來雲南出差五天了,李輕鷂彆說電話了,一條消息都沒發過。她若對他有一絲心動和眷戀,也該問一兩句吧?
她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這時,方楷打電話來了。
最近陳浦出差,方楷領二隊,隔天兩人會通個電話,交流情況,方楷會把隊裡的工作,跟他說一下。今天,照例說完後,方楷說:“對了,有個事跟你說一下。昨天早上,李輕鷂跟我打過招呼以後,去找了老丁,她要求在下班後,自己繼續調查向思翎那條線。老丁同意了。”
陳浦:“行,我知道了。”
“那條線一直是你們在查,所以我讓她有什麼事,直接跟你彙報,不用再經過我。”
“好。”
掛了電話,陳浦把手機在掌心轉了好幾圈。
李輕鷂現在要一個人行動,雖說應該沒危險,方楷也會照應。但他是她的隊長,知道了這事,還不吱聲,不叮囑幾句,好像說不過去。畢竟每個人,都是隊長的責任。
他馬上點進對話框,琢磨了一會兒,發了條消息過去:
【聽說你在查向思翎,注意安全,有事彙報。】想了想,又加了一條:【大事等我回來決定。】
很好,公事公辦,剛正無私,密得感情。
然後陳浦就不玩手機了,也不睡覺,就這麼躺著,手機一直在手裡轉,從左手轉到右手,又從右手轉到臉上,再從臉上取下來。
過了大概十來分鐘,手機一響,陳浦立刻點開——
李輕鷂:【這是我個人向丁隊申請的任務,責任自擔,與你無關。】
陳浦盯著這行字,看了幾秒鐘,放下手機,充好電,蓋好被子,關燈,閉眼,睡覺。
過去這五天,他一直睡得很好,一點夢都不做,總是一覺到天亮。
但這天五點多,天還沒亮,他就毫無預兆地醒了。一室漆黑,旁邊床的周揚新輕輕打著鼾,陳浦卻有種徹底清醒過來的感覺,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起床洗漱會吵到周揚新,陳浦索性掏出手機,背對著他,百無聊賴地刷了一會兒。
黑夜仿佛能掩藏人所有的自甘墮落。某個瞬間,他突然又點進微信,才發現有兩條李輕鷂的新消息未讀。
他的手指停了好幾秒,才點進去。自己都笑了,嗎的,真怕她又說什麼傷人的話。
然而看清消息內容,陳浦一下子坐了起來。
消息是李輕鷂半夜3點多發來的。
第一條:【如有可能,速回。】
第二條,是用手機拍攝的一張放在桌上的照片。照片的邊緣有點發黃,但畫質很清晰。照片上有不少人,但畫麵正中的主角,毫無疑問是羅紅民。
羅紅民穿著西裝,正在一個講台上發言,露出半身。他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幾歲,容光煥發。他背後的舞台上,站著一排人,有男有女,每個人手裡都捧著個類似獎杯的東西,看樣子是在參加領獎活動。
以陳浦的眼力,一眼就認出站在最右邊角落的男人。照片上看,他隻有二十出頭,非常年輕,相貌清俊,身材瘦長,笑容靦腆。他也穿了一身米色西裝,頭發打了摩斯梳了大翻,和多年後站在講台上的模樣,像,又不太像。
那是劉懷信。
三個月前,割腕死在自己家中,疑點重重、最後以自殺結案的當事人。那個充滿正義感想要還張希鈺之死真相的青年教師,那個無欲無求無私奉獻的當代苦行僧,那個令全校師生惋惜悲痛的28歲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