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後,還是趙寶珠先回過了神,目光在周圍的百姓臉上轉過一圈,朗聲道:
“煩勞諸位大清早來拜訪,按理應請大家進衙門喝杯熱茶,但本官昨日方才到任,裡頭尚且未收拾歸整,就不請諸位進來看笑話了。”
聽了這一番話,在場百姓都是目瞪口呆。他們何時從縣官老爺口中聽到過如此謙虛有禮的話?前邊兒那個縣老爺雖在尤氏一族跟前跟條哈巴狗似的,在他們這些平頭百姓麵前卻是拿鼻孔看人,滿口之乎者也,開口就是「你們這些不通教化之徒」如何如何。因而縣上的人都不待見他,雖麵子上敬他一聲縣老爺,背地裡卻一口一個狗官地罵他。
故而驟然見了趙寶珠如此溫和有禮地跟他們說話,眾人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紛紛杵在原地說不出話,不好意思的一下一下拿眼睛瞥著趙寶珠。
趙寶珠倒也不在意,而是自懷中拿出一吊錢來遞給阿隆:“你拿去,一人賞錢十文。”
阿隆應了聲拿下去發了。在場的百姓頓時更加驚愕,他們這些好事者一早來縣衙看熱鬨,沒有被嗬斥,反而還倒得了賞錢銀子,一時間道謝之聲不絕於耳,還有麵子薄的羞愧得不肯收。
趙寶珠朗聲道:“這是本官的一點心意,還請諸位收下。我既任了本縣縣令,諸位的生計便是本官之生計,日後諸位若遇了什麼麻煩事,都可以到縣衙門來。”
此話一出,眾人也不好在推拒下去。隻是心中到底留了個疑影兒,不敢輕易相信趙寶珠的話。這新縣老爺人美,說話也好聽,隻是看著實在年輕了些,不像是能平事兒的人。想必是還未見識過尤氏的厲害,才會承諾得如此輕易。如此知書達理的水靈玻璃人兒,恐怕等真遇上了事兒哭都來不及呢。
趙寶珠將眾人麵上的猶豫看在眼裡,也沒有出聲辯駁。他心裡清楚尤氏這樣的鄉紳在當地的影響之深遠,俗話說得好,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更何況他如今在百姓眼中估計就是一條小泥鰍。
他倒也不急,將賞錢散了,便和阿隆一起回了衙門裡。
阿隆在外頭沒說什麼,一進門卻忍不住對趙寶珠道:“老爺,這又散出去一吊錢,你沒事兒賞他們做什麼?那都是群最閒的無事之人,不必賞他們。”
不是他小氣,是阿隆真為趙寶珠擔憂。這縣衙門空了兩年,東西都破敗了,原本衙門裡的小廝衙役賬房先生等等都一概散了,是缺東西也缺人手,哪裡來的錢如此大方呢?
趙寶珠卻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道:“得民心最要緊。”
治理之道到了最後也不過’人心’二字,不得到百姓的信任,他就算是再有心要治理好這一縣之地也找不到地方著力。今日賞錢下去,雖不能徹底消除百姓心中的疑慮,到底也留個好印象,隻求這些百姓日後遇著了事,能想著還有他這個縣令就好。
趙寶珠一邊思慮著一邊坐回到桌案前,拿出紙筆來洋洋灑灑列出數樣需要修繕的東西來,再拿出二兩銀子給阿隆,囑咐道:“這兒你
比我熟,你去找些匠人,先把這些物件修好。”
他在單子上列出了衙門外頭褪色朱門,塌了的牆角,正堂上脫了一半兒的牌匾,一應桌椅擺設等物。阿隆一看便皺起眉頭,猶豫地看了趙寶珠一眼,道:“老爺……你這上邊兒寫的都是外麵的物什,可這後頭的東西怎麼辦呢?”阿隆想著還是要買一兩床好被子,將後院的門檻床榻等好好修繕一下,才住的舒服啊。
趙寶珠卻搖了搖頭,道:“先將前頭修整歸置好才是。”自去了京城,他對’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句古話感觸更深。不論他的話說的多麼好,人家進來一看衙門是如此破敗的模樣,不免看低你幾分。況且若他料得不錯,恐怕遲早有人要上門給他個下馬威。到時候見什麼物件都是爛的、舊的,氣勢上便短人一截。
阿隆拗不過他,終究是拿著銀子去了。他們主仆二人夥同匠人滿院子敲敲打打,花了好幾日才將這縣衙門修整出了個樣子來。同時,趙寶珠忙著點當清楚庫房裡的糧草物什,忙得腳不沾地,每日睜眼就是乾活,晚上頭粘在枕頭上麵就睡,好幾日後才終於找著了時間再坐下來想好好讀一讀葉京華的信。
誰知信才讀了沒有兩頁,府門口忽然就響起了哐哐的敲門聲。
“真會挑時候。”阿隆亦是不滿:“早不來晚不來,午膳剛擺上呢。”
“胡說。”趙寶珠將信放下,瞪他一眼:“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快跟我到前頭去。”
阿隆遂悻悻閉上嘴,出去開門,幾息之後轉回來,身後跟著兩個體型健碩的男人。兩人穿著短褂和粗布褲子,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看著很有些嚇人。
他們跟在阿隆後麵走進衙門,一抬頭便望見一著青色官府的年輕後生坐在堂上。隻見他麵白如玉,頭戴烏紗帽,右手虛放於驚堂木旁,背後掛著一張嶄新的牌匾,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大字,此刻正垂眼看著他們。
二人見了這幅場景,皆是心裡一咯噔。之前眾人收賞錢的時候他們沒在跟前,隻從親戚鄰裡口中聽說這新來的縣令人長得十分標誌,看著臉軟心也善,所以才想來碰碰運氣。沒成想真來了一看,就被他周身的氣勢鎮住了。
兩人連他的相貌都未曾看清,便趕忙跪下來,給趙寶珠磕頭:“陶章/陶芮見過縣老爺。”
兩人的額頭貼在冰冷的石板上,未過一息,便聽到頭頂上方傳來清越的聲音:“兩位請起。”
陶章和陶芮這才緩緩起身,兩人的頭低垂著,那麼高大的兩個漢子,都收著肩膀,小心翼翼地站著不敢看趙寶珠的臉。
阿隆也嚇了一跳,見趙寶珠穿戴整齊坐在高堂上,才覺出他前幾日說話的意思來。趙寶珠往那修繕好了的牌匾下一坐,身姿板正,頭戴烏紗帽身穿燕雀服,還正顯出幾分官威來。連阿隆站在這堂下都覺得拘謹了些,悄悄走到陶氏兄弟身邊,衝他們耳語:
“你們有什麼要拜托縣老爺的,快說啊。”
兩人聞言,互相對視一眼,猶豫著有些說不出口。他們本是實在走投無
路,又聽說新縣老爺是個年輕和善的人,才想著來碰碰運氣。然而見著了真佛立即就被趙寶珠通身的氣勢鎮住了,到底是正經考過舉人進士的官家老爺,他們的事兒說出來了,隻怕會汙了貴人的耳朵。
趙寶珠看出他們的猶豫,麵上繃住淡然的模樣,桌案地下卻暗自緊張地拽住了官袍。這可是他上任以來頭一次有百姓上門,可不能搞砸咯!
他放緩了聲音,道:“你們彆擔心,有什麼話隻管說便是,本官一定給你們做主。”
堂下陶氏兄弟沉默了片刻,裡頭的大哥陶章終是咬了咬牙,狠下決心’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抬頭衝趙寶珠道:“縣老爺!”他凶神惡煞的臉因為緊張更加可怖,瞪著雙銅鈴眼看著趙寶珠,聲如洪鐘般道:“我們兄、兄弟前來,是想問問縣老爺,能否借用老爺的大黑馬。”
趙寶珠原也被他鄭重其事的神情搞得有些緊張,聽他將話說完,才鬆了口氣,道:“我道是什麼,原是這個,你們牽去用便是。”
他自己睡得地方沒歸整,倒是先把馬廄收拾了出來。這幾日給墨林買了上好的糧草,喂得膘肥體壯,借給百姓用一用,也好活動活動。
陶氏兄弟顯然沒想到趙寶珠會答應地如此利索,一時愣在原地。趙寶珠偏頭對阿隆道:“阿隆,快快扶他們起來,順便將墨林牽過來。”
阿隆應了聲便要去扶,然而陶章卻沒起,甚至陶芮也跟著’噗通’一聲跪下了,兩人齊齊超趙寶珠磕了個響頭,道:
“大人有所不知——”陶章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直起身,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好一會兒才說出口:“我們來借馬,其、其實是拿來運棺槨的!”
趙寶珠聞言一愣。兩人小心地抬起眼,見趙寶珠臉上隻有驚愕,卻不見厭惡,這才接著說下去:
“這種晦氣的事,原本不該麻煩縣老爺。但是我們兄弟兩人的大哥一家三口遭難離世,三天後就要出殯,我們在城裡便尋了都未能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