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無論如何,石越也不可能當麵拒絕的,他總不能告訴皇帝:“我和王安石麵和心不和,不要讓我去吧?”當下石越也有隻乖乖接旨:“臣一定會儘力說服王丞相回中書省視事。”
不過在石越的內心深處,其實也是很渴望去一趟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的。
當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時,實在吃了一驚,這是石越第一次單獨上門拜訪,以前雖然來過王府,卻都是和彆人一起同來的。對於石越這個人,王安石有說不出來的彆扭,此人似敵似友,非敵非友,讓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一個人物,學問聲名動於九州,恩寵不在自己之下。此時真是非常微妙的時刻,他來拜見自己究竟是有什麼事呢?王安石一邊尋思著一邊降階相迎,畢竟石越不是普通人。
石越也不敢怠慢,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參拜之禮之後,才和王安石一邊寒暄一邊入客廳分賓主坐下。他這一來王府不要緊,卻驚動了王安石的幼女王倩兒,那天聽二哥王旁說到此人,此時竟然來自己家裡來,哪裡能不出來見識見識,她也不和彆人說,悄悄的便躲在屏風後麵,聽父親和石越說話。
隻聽石越笑道:“丞相,在下此來,並非是為私事,卻是為公事。”
王安石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說道:“在下是希望丞相能以國家為重,早日回中書省視事。”他和王安石私交實在一般,乾脆開門見山,相信這樣子王安石反而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淡淡的應了一聲。
石越見王安石這樣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王安石顯然已經不如之前那麼堅定,便用言辭說道:“在下曾讀丞相《本朝百年無事劄子》,不僅知‘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王丞相應是大有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廢待舉,丞相就欲求去?這是石某當初無知人之明嗎?”
王安石冷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將之法,石大人既然讀過敝人的劄子,可記得其中有一句話‘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王某求去,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句話罷了。”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隻怕是連著石越都一起罵為小人了。
石越雖然知道王安石脾氣臭,但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不留情麵。他略一沉吟,就知道對於王安石這種人,自己在他心中亦有一定的成見,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會被他看不起,何況傳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無法立足了。因此乾脆便打定主意,和王安石好好辯論一番。當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慍道:“你笑什麼?”
石越笑道:“我是笑丞相剛才這句話。三代之事不足論,敢問丞相,自有史料記載以來,曆朝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於朝?恕在下讀書不多,卻未曾聽說某一朝之臣儘是君子的。況且若君子小人同列於朝,則大丈夫當激昂正氣,以匡正朝綱為己任,未得聞可以袖手而去的。”
王安石冷笑道:“那也未必然。多少隱士退而獨善其身,史不絕書。”
石越冷笑數聲,說道:“隱士畢竟不是儒者,儒者當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不懂得回避危險的。況且當今天子是聖明之君,與丞相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論之。”
王安石一時語塞,憤憤的哼了一聲。
石越卻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何況以在下之見,那些和丞相意見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麵上和丞相觀點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見識亦不過如此。但顧一己之私利,不知國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喪朝廷法令,非小人何為?”
石越抱拳說道:“敢問丞相,司馬光大人與丞相意見不合,他可曾是個小人?丞相又能保證支持新法的人中沒有人是因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見不同,本是常事,聖人亦說君子和而不同。以在下的見識,則隻要利於國家與百姓的,就是君子,從心中的本意來說是為國家和百姓著想的,就是君子。若以為除自己之外,彆人都是錯誤的,彆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覺得這種想法是正確的。”
王安石聽石越侃侃而談,心中也不由一動。但旋即冷笑:“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辯,難道新法便是不利於國家與百姓嗎?難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嗎?”
石越淡淡一笑,“丞相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這個在下卻相信的。所以在在下看來,丞相自然可以當得君子。”
王安石聽到這話,麵色稍微緩和。
卻聽石越又說道:“但是,這並不是說因為丞相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的,所以凡是與丞相意見不合的人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的。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在下也認為司馬光大人一樣是個君子。”
這一點王安石也無話可說,司馬光的人品,他所深知,讓他來說司馬光不是君子,這種話他還說不出口。
石越又道:“同樣的,新法是不是利於國家與百姓,在下之見,則應當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不可以簡單的下結論。縱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執行之中卻未必不會有弊病出現,由此而麵對彆人的批評,在下以為正確的態度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斷的修改與完善,才能讓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於國家與百姓。”
這一點王安石至少暫時難以接受,冷冰冰的說了一句:“書生之見。”
石越也不生氣,笑道:“不錯,在下的確隻是一介書生,見識不如丞相廣博。但是在下敢問丞相,新法在曆史上,可有過現存的例子可以學習?”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顯然擔心這是個圈套,小心的回道:“雖然無具體的事例,但是卻合乎聖人與祖宗法製的精神。”
石越聽他這樣回答,意味深長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擔心什麼,也不說破。他看到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義,就更加確定王安石已無去意。當下接著話說道:“既無具體的事例,丞相如何可以保證新法的每一條都是完美無缺的?”
王安石辯護道:“雖有小的不足,卻無損於法令本身。何況所頒行的新法,大都是試行於一縣一軍一州一府,卓有成效,而又在中書經過仔細的討論,又有提舉官監督執行。整個過程相當的周詳與細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時發現。”
真是不可救藥的鴕鳥主義,石越在心裡歎道。明明新法有許多弊端,卻偏偏不肯承認,或者是因為我不值得相信的緣故吧?心裡感歎,嘴裡卻說道:“丞相,當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時,也許隻是因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僅僅憑一些沒有多少實際政務經驗的提舉官,又如何可以保證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執行得好呢?何況執行中的弊端,豈是在中書省討論便能發現的?因此如果新法在執行過程中產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評與指責,難道不是正常的嗎?畢竟批評者是沒有義務要全麵的了解新法的內容,他們隻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夠了。如何正確麵對這些批評,難道不是丞相您的責任嗎?”
王安石看起來卻並非石越所能說服,他冷冷地說道:“又是盲人摸象這種老調重彈。”
石越知道再辯論下去就顯得多餘了,便把話收住,說道:“總之,在下說了這麼多,是想告訴王丞相,批評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對新法,和王丞相政見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為國家著想,而批評者偶爾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執政能夠有寬容的態度來接受與對待,會有一個更好的結果。如果雙方都負氣而為,那麼石某擔心總有一天朝廷會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麵,丞相與在下,都會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番頗為誠懇的話,心裡也不由的一動。他知道石越這是在暗示他,自己並不是反對新法,白水潭的學生也未必就是反對新法。隻不過後麵的話,卻顯得有點危言聳聽了,王安石還是不能理解,如果縱容反對者的存在,朝廷怎麼可能果斷的推行新法呢?
但石越的好意他也不便拒絕,便抱了抱拳,說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用非常誠懇的語氣說道:“這句話小子承受不起。在下是衷心的希望丞相能早日回中書省視事,政務亂一團,非國家之福,況且西北又在用兵。丞相如果久不視事,後果不堪設想。”
王安石顯然也知道其中的利益關係,默然良久,忽然歎了口氣,抬頭盯著石越的眼睛問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盼望我回中書省視事?”
石越也不回避,用他最好的演技回道:“原因很簡單,在下認為丞相是個真正為國家著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天,終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嘴裡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吞了回去。
石越微笑著看了王安石一會,認為時機已到,忽然站起來,走到南麵,高聲說道:“有聖旨!”
石越誌得意滿的從王府走了出來,顯然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一邊上馬一邊小聲哼起了在當時人聽來怪聲怪調的流行歌曲。他絕對不敢大聲哼唱的,所謂的“音樂”這種東西,也並非是不受時間與空間的影響的,在他聽來相當不錯的旋律,當他試著唱給桑充國、桑梓兒聽後,二人馬上就是皺起了眉毛,問道:“哪裡學來這麼難聽的曲子?”倒是越劇和黃梅戲的調子,他們更能接受,不過那種東西,石越所知實在有限。
名滿天下的少年騎著馬剛出董太師巷,就被一個人給攔住了。那個人攔路的行為顯然有點孟浪,差點把石越從受驚的馬背上摔下來。石越半滾著下了馬,正要發脾氣,看看是誰敢這麼對自己這個當今有名的名人,結果才看清楚對方,頓時就沒有了脾氣。
這明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雖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長得比較秀氣,而且有一些年輕人喜歡做塗點粉畫點妝這樣在石越看來極度惡心的事情--由此讓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對石越這樣經常在電視裡、生活裡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現代人來說,女扮男裝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是無效的。
不過看到這樣小說中的情節出現在自己麵前,而且自己身處宋代這樣的時空裡,石越不能不產生幾分戲劇感。
“這位小哥有什麼事嗎?”石越忍住笑問道,這個女孩子談不上漂亮,不過倒很難得的有幾分豪氣。
自己的身份沒有被石越認出來,顯然給了那個女孩極大的信心。她粗著嗓子說道:“實在是失禮,我家公子想請公子上樓一敘。”說著指了指旁邊的醉仙樓。
石越不由一怔,他的身份日漸尊榮,雖然官職不高,但是一般彆人要想見他,還得勞動他們主動來找他的,一句話就讓他巴巴的去找彆人,這種事情是越來越少見了。不過看著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對她家公子產生了相當的好奇心。當時的風氣,女孩子雖然不如後世壓製得那麼嚴,但是畢竟也不是可以隨便拋頭露麵的,像桑梓兒就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果偶爾出去,也是成群結隊的。當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小哥帶路。”
那個女孩子略帶幾分靦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樓樓上的一個雅間,隻見裡麵早就坐了一個白袍的年青人,見石越進來,那人連忙站起來,恭身施了一禮:“冒昧邀請公子,還望恕罪。”聲音清脆無比,顯然也是個女子的聲音。
石越肚子裡暗笑,打量著對麵這個女子,見她十五六歲年紀,皮膚略黑,但是五官卻長得挺精致,柳眉輕畫,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顯著這時代難見的神彩。石越來到這時代這麼久,認識的女子卻不多。楚雲兒在石越看來,是個溫柔似水的解語花,桑梓兒調皮可愛,天真純良,但對麵這個女孩,在那略顯調皮大膽的眼神之外,更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雖然以容貌而論,在這時代她不僅比不上楚雲兒、桑梓兒,甚至可能連美女都稱不上,但那種神態中流露出來的自信,卻遠非楚雲兒和桑梓兒可比。石越現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纏腳之風不盛,但是有一些歌妓和大小姐為了趕時髦也會纏腳,不過從對麵這個女孩的站姿來看,顯然是一雙天足,當下更平添幾分好感。
那個女子見石越盯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略帶譏諷的笑道:“怎麼,這位公子,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石越見她說話的語氣帶著幾分諷刺之意,他哪裡肯示弱,呶呶嘴笑道:“一時沒見過男子長得這麼秀麗的,連帶著書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禮了,敢問公子尊姓大名,請在下來有何指教?”
那個女子知道石越有點懷疑自己了,臉上微微一紅,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露出馬腳了,隻好裝糊塗,抱拳說道:“在下姓王名青,草字雨芳,剛才在樓上見著公子神貌不凡,故有相邀之意,實在是冒昧。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心裡莞爾,不愧是個女孩子,編出來的名字也這麼秀氣。他也未及多想,笑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青吃驚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可是寫《論語正義》,草創白水潭學院,今上親賜同進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對方吃驚的眼色明顯是裝出來的,這可瞞不過他。和朝中的政客們打了一兩年的交道,家裡還有李丁文這樣的謀士天天見麵,他識人的本事可是突飛猛進。“不敢,正是區區。”
王青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隨口答道:“那真是有緣。”
他不曾想和女子說話“有緣”兩個字是不能隨便用的,果然王青臉色微窘,好半會才強作平靜的說道:“石公子既精通《論語》,又通達史事,《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史事,《三代之治》流傳天下,石學七書驚世駭俗,又有佳詞數十首膾炙京師,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請教公子,不知肯否賜教?”說著一雙溜溜的眼睛盯著石越。
石越笑道:“請說,在下自當知無不言,言不無儘。”
王青莞爾一笑,侃侃說道:“《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圓形,北有北極,南有南極,地球自從磁場。而引力又能讓萬物生於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聽說這種說法能很好的解釋指南針的問題,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當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觀石公子年紀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讓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說,扶桑倭國以東,更有大洲,稱為蓬萊洲,其中風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裡之外,又有歐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難道石公子竟能親身到過這些地方嗎?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聽到王青如此相問,精神為之一振。《地理初步》問世以來,除開中國地理和當時人所見的範圍之內,關於南極北極,被石越改成蓬萊洲的美洲--當初他是想借著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險,等等皆被人視為海外奇談,當成《山海經》之流對待,便是白水潭學院講課,師生們對於地圓說,地圖繪製等等的興趣也遠遠大於蓬萊洲的興趣--不知道為什麼,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的學風從一開始,就走向了偏向實用與嚴謹的道路,他們對於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更有興趣去證明和闡發,甚至連明理院,在哲學思想上,都有著嚴重的偏向實用主義傾向。當然,對石越提出類似質疑的人不是沒有過,但是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卻也是很難得。
當下石越笑道:“這些有些是假說,有些是道聽途說,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無法證明。”
王青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禁愕然道:“這豈不是太負責任了?把未經證實的東西寫在書上宣揚?”
石越微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記得了,為什麼腦中有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們是對是錯,自然有待觀察與證明。但是一般都認為,《地理初步》中關於我們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說,也能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許多問題。因此其中的內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負責任吧?”
王青搖了搖頭,顯然是不以為然:“恕在下直言,石公子這種想法,就有點不負責任。把證明的問題交給彆人去做,簡直如同兒戲。”
石越也搖了搖頭:“我不這麼看。如果我說的全然沒有道理,彆人根本不會來證明,既然來證明,無論是真是假,都有其價值。”
王青聽到石越這樣的“狡辯”,簡直有點憤怒了,“難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說的話,根本就是因為你的名氣嗎?他們來證明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這些問題本身有什麼價值可言,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些問題是石公子你提出來的吧?你這樣做,是欺騙。”
聽到這麼嚴重的指控,石越簡直哭笑不得,他辯道:“《白水潭學刊》已經刊發四五期,一直沒有停斷,其中關於《地理初步》的論證與闡發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雖然有少數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懷疑,但是大部分都是進一步證實了《地理初步》的說法是正確的。既然我說的是正確的,怎麼能算是欺騙?”
“詭辯!”王青顯得憤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裡感歎也不知道誰生出了這麼個女兒。
“你的《化學初步》提到數十種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說萬物是由原子構成的,這兩種觀點,真不知道那些主張元氣說的人怎麼沒有批駁你?”
石越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女孩是來找茬的了。一般人見到自己,無不要說許多仰慕的話,從自己最出色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等書說起,偶有質疑,也是相當客氣,這種現像越往後越明顯。隻有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才敢大膽質疑自己所說的話,為此進行激烈的辯論,但也經常是支持的占多數。像這樣一開始就尋找自己的弱點進入批駁的事情,可以說是許久以來沒有遇到過了。本來石越還有幾分沾沾自喜的綺想,以為這個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現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個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裝來找自己晦氣,想把自己駁得灰頭土臉。不過石越左想右想,就是不明白自己哪裡曾經得罪過這個王青。
不過既然明白了對方所為何來,雖然是個女孩子,石越也沒有故意相讓的道理--如果傳出去說石越被一個女孩子駁得啞口無言,那可真要英名掃地了。當下他便打點精神,說道:“怎麼沒有批駁?《白水潭學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談到這個問題,每到辯論日時,辯論堂裡辯論這件事的學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子有空,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起來,還是我的原子說占上風。”
王青卻顯然並不感冒,不屑的說道:“都是些不能證明的東西。”
石越苦笑。
接著王青又指出了他石學七書中十多處指得質疑的地方--當然,這些大部分是不能證明的。然後,王青又在《曆代政治得失》中給他找出一處硬傷--其實隻是筆誤,但也夠石越灰頭土臉了。
但是他沒有想到接下來還有讓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這位王青小姐,抄下了他幾十首詞中的十多首,那絹秀的筆跡固然顯得很好看,可惜的是其中用朱筆圈出石越許多圈圈,或者說用字不協音律,或是說某字不押韻……
當時石越就有點想暈,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石越還可以振振有辭的反駁,告訴他寫詞更重要的是什麼,還可以告訴他自己現在根本就不填詞了。但是對方對明明是個女子,他的這些解釋,人家可以簡單扼要的歸結為兩個字:“狡辯。”
石越低聲嘀咕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子說的真沒有錯。”
他說的聲音雖然很小,王青的耳朵卻也挺尖,頓時明白過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了。她惱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繼續爭辯,啐著:“哼,真是見麵不如聞名!”
說完後,還沒等石越反應過來,便拱拱手說道:“石公子,後會有期。”得勝回朝,把石越晾在樓上。
石越無可奈何的下了樓,正要去牽自己的馬,結果卻被小二攔住了:“這位公子,您還沒有結賬呢。”
“結賬?”石越瞪大眼睛問道小二,不可置信的問道。
小二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石越無可奈何的一邊掏腰包,一邊暗暗發誓,以後有女扮男裝的人邀請自己,絕對不再理會。他倒沒有想到王青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酒樓吃飯需要付賬這件事情。
熙寧五年的三月底,隨著桑充國的康複,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成立。接下來選舉了桑充國為白水潭學院山長,程顥為明理院院長,沈括為格物院院長。又製訂了一係列的山規,白水潭學院更加正規化。而石越的角色卻變了一變,成了學院的兼職教授。
因為《白水潭學刊》的發行量越來越大,加上白水潭之獄、學子叩闕等事件的影響,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可以說是真正開始幅射全國,所以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雖然沒有任何品秩,卻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職務。而桑充國以布衣的身份擔任此職,位在程顥、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獄中扮演的關鍵性角色,都讓他成為了自石越以後,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顆閃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學院不太引人注目的開張了,這所學院的名字叫“西湖學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中書省的王安石打點精神,再次駕駛變法的馬車。
“《青苗法改良條例》頒行全國,以下官看來,現在的確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說道,呂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黨第二號人物。
陸佃卻有不同意見:“當初是說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國的。是不是應當穩一點?”
李定道:“隻怕時不我待。”
身體還未完全康複的王雱也說道:“不錯,既是良法,早一點推行無妨。”他卻另有打算,現在除開三路實行被稱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條例》之外,全國都實行原來的青苗法,二者對比,格外的顯出石越的出色,乾脆把石法推行全國,於國於私,都有好處。何況就算推行急了一點,有什麼弊端,也是石越的責任。但這些話卻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能讓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歎道:“石越也當真是奇材,改良條例完全拋開官府,讓民間自主交易,官府隻需要立法監督,坐收其利,執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許多。既然是於國於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夠三年,就推行全國吧。”
新黨核心們在內部聚會上一致同意提前推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條例》,一方麵固然是順應朝中大臣與地方守吏的呼籲,另一方麵也是證明了《青苗法改良條例》在三路試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說是當時所有與會人員中最無奈的一個,他明顯的感覺到石越做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經崛起。而石越對新法的態度讓人捉摸不透,對於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強力推行新法的王雱來說,實在是非常的困擾。
他強打著精神聽著曾布關於保馬法的建議:“下官以為,可以廢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陽等地的牧馬監,把原占牧地還給民戶,在開封府界與京東、京西、河東、河北、陝西五路推行民戶代養官馬的方法:五路義勇保甲願養馬的,每戶一匹,家境富裕的,可養兩匹。馬用原來的監馬配給,或由官府給錢,讓農戶自己買馬。凡是養馬戶,每年可以免去折變錢、沿納錢。馬如果病死,三等戶以上,照價賠償,三等戶以下的,賠一半。這樣的方法,朝廷可以節約開支,而國家也有能力組建一隻騎兵,與夷人抗衡……”
王雱聽到有點不耐煩,本來凡是關於強兵的政策,他都是很關心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馬法,讓他感到很不耐煩--也許是因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態度,也許是因為這個所謂的保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條例》有幾分相像。“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王雱在心裡略帶惡意的譏諷。
接下來有人關於王韶在邊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紹,王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沉浸在對變法的美好未來的構想中的諸人,沒有誰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計算保馬法能為國家節省多少開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大宋境內遍地良馬,騎兵縱橫的美景,如漢代那樣一次出動數十萬匹馬進行作戰,是多麼輝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則在計算市易法能為國家財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從中又可以安排什麼樣的職位給某人……高尚與卑鄙的幻想,分彆在不同的人的腦海中浮現。
王安石仔細想了想這兩條法令的細節,似乎也有點受到鼓舞,陰雲終將散去,自己終於會有一番大的作為呀!他笑著對手下的才俊們說道:“昨天呂惠卿來信,提議設立軍器監,統管東西廣備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來三司轄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質量與產量……”
侃侃而談的王安石忽然發現自己的屬下臉色都有點不自然,而他沒有發現的,則是自己的愛子王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和一直沒有把石越當成主要對手的王安石不同,新黨的核心成員們都有點顧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猶豫著說道:“丞相,胄案現在是石越管,皇上內批。另外他創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內庫的錢。軍器監的設立,要怎麼樣處理兵器研究院?”
呂惠卿寫這封信的用心,王雱瞬間就猜到了,但是他亦需要這樣一個機會,聽到曾布質疑,他立即說道:“我認為石越不會說什麼。設立軍器監,可以把胄案的事情提出來獨立運作,效率會大大提高。現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經過鹽鐵司、三司使等層層批文,效率之低實在無以複加。而製造的軍器衣服質量也相當差,現在成立軍器監,可以更好的管理,這也符合石越一貫的想法。兵器研究院雖然以白水潭人員為主,卻畢竟是朝廷屬下的一個機構,到時候自然劃歸軍器監管轄,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讓皇上出大內的錢,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正好改過來,由朝廷出錢。”
曾布意味深長的看了王雱一眼,心裡歎道:“瑜亮之爭。”這些都是很明顯的借口,石越在那裡做得好好的,整個軍器監出來。當然,如果讓石越判軍器監的話,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這可能嗎?曾布隻能暗暗搖搖頭。和石越進行權力鬥爭,並不是一件讓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與要強的性格,這裡的人哪一個敢出來與他爭辯?更何況這還是新黨的二號人物呂惠卿特意提出來的建議。
王安石一直以來就不能算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能說他不懂權謀,隻能說他很少去考慮陰暗的事情。從國家的角度來說,成立軍器監的確是一個好主意,僅僅這一個原因,就足夠王安石來支持這個建議了。更何況,順便打擊一下石越的想法,也許一樣存在於王安石的潛意識之中吧?
他環視了一下眾人,見沒有反對意見了,便說道:“石越的問題,不需要考慮太多,他議行青苗法改良有功,於朝政多有補益,皇上已經打算讓他做直秘閣,檢正中書刑房、兵房、工房三房公事了。提舉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職,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書省,是肯定會通過的,隻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這話一出口,除開曾布等少數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眼中無不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有人對曾布打趣道:“這樣一來,子宣你的檢正五房公事就要少掉三房了。”
王雱不屑的望了這些人一眼,冷笑道:“子宣將拜翰林學士,升任三司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