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文顯然和石越想到一塊去了:“隻要把沈括留在京師,利用他和邵康節的人脈,公子可以好好籠絡欽天監的諸人,王安石在私下裡說什麼‘天變不足畏’,很是得罪了欽天監,公子正好借此機會,使之為我所用。”
石越點點頭,說道:“王安石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控製欽天監,不過力有不能而已。”
李丁文微微笑道:“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卻可以做到。一來因為白水潭學院,欽天監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關係,二來政見上,欽天監的諸公都很厭惡王安石,而欣賞公子。因勢利導,便事半功倍。”
見石越點頭表示同意,李丁文又道:“現在王安石一派氣勢正焰,正是不可與之爭鋒之時,公子在這一段時間,要韜光養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馬法也好,公子在廟堂上不必做出頭之鳥,自有文彥博去力爭。公子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留意人材,將來要用人之處甚多,如果儘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議論,何況白水潭的學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石越默不作聲,他知道李丁文所說有理,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識人之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以諸葛之智,還有馬謖之失呢。
李丁文卻沒有想他那麼多,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現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鄧綰其實不是最無恥的,他不過是敢大膽的說出來,彆人隻敢在心裡想罷了。所以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縣,略有*和野心的人,都不願做。公子既想做大事,卻和他們正要相反,公子選中的人材,要能夠有乾材,讓他們在部寺地方做事,將來才能於國有益。便往小處來說,倘若軍器監的屬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呂惠卿就算能做判軍器監又如何,公子想讓軍器監一無是處,便一無是處,他還得灰溜溜的走。往館閣台諫安插人,一來公子現在實力不夠,二來引人注目,三來這些人不容易受控製,這種事讓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潛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現在檢正三房公事,安排幾個人也不成問題,可是你以為人材真的那麼好找嗎?”
李丁文抿了抿嘴,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隻要留意,怎麼會沒有人材?又不是要張良蕭何之材,不過是一些能臣乾吏而已。被埋沒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們也不是指望著一晚上就成功。”
石越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便不再說什麼。
李丁文又道:“朝廷的事情,先隻能做這麼多,而且不是急務,表麵上風浪雖大,實際上公子並不危險。但是桑長卿的事情,卻是可能要動搖公子根本的,這種事,我以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個桑長卿,那就真要無法控製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製在手中。”
石越皺了皺眉,道:“長卿的事情,並不表示桑家脫離控製了吧?”
李丁文道:“雖然這不能證明桑家和公子交惡,畢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實際是休戚與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為他們隨時可以拋棄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點而已,也不失為一個富家翁。桑俞楚是個聰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長卿實力一日強過一日,終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時候桑唐兩家是支持公子還是支持桑長卿呢?”
石越默然半晌。李丁文又道:“現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禮物給內侍,白水潭的財力雖然獨立了,但是還要給欽天監的官員禮物和‘津貼’,這些都是桑唐兩家的錢,西湖學院幾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離不開桑唐兩家財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長卿的力量足以保護桑唐兩家了,隻怕他們不會樂意出這些錢。”
想到這些無比現實的事情,石越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於某些人來說,“好感”這種東西,背後的實質很可能就是你送給他的錢的多少。內侍在宋代雖然不重要,但是他們的影響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石越就記得以趙頊這樣的英主,也免不了想讓宦官領兵,被臣下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的。所以和這些內侍們保持良好的關係,隻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生存的策略,隻是若僅憑石越的薪水,送禮給內侍們,隻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
石越現在每個月的薪水,不過區區三十貫錢,加上七石粟,另有職田二十頃——如果比起後世來,的確是了不起的高薪了,更不用說還有“增給”、“茶酒廚料”、“公用錢”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貼,皇帝時不時也有賞賜;但是如果說到送禮這件事,靠薪水的話,就實在是不可能了。一個穩定的財力支持,對現階段的石越來說,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
想到這些,石越也不能不麵對現實了,但是心裡還是有點不堅定,他沉吟道:“潛光兄,是不是說得太危言聳聽了?”
李丁文冷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是問題是,我們現在輸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卻是鞭長莫及,唐甘南這幾年把生意從四川順著長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兩淮路和兩浙路,唐家的生意幾乎無處不在,錢莊、棉紡、印刷、造紙、陶瓷、絲綢、刺繡、造船、車馬、酒樓,每年唐家讓人到嶺南去收購荔枝,走海路運往高麗與倭國,一年僅此一項,利潤高達十萬貫,這還根本不是唐家的大頭。有公子的支持,唐家與各地官員結交更加順利,每年用在送禮上的開支,達二十萬貫之巨,連韓琦也收過唐家的歌妓。隻不過唐甘南行事低調,懂得分寸罷了。但是這樣龐大的勢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參預了公子的事情——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李丁文說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卻是石越不曾聽說的,他不動聲色的聽完,似笑非笑地說道:“唐家那裡,潛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長莫及吧?”顯然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絕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隻怕還不會太低。
李丁文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繼續說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長子族長,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隻有一子,唐棣將來是會在仕途上發展了,所以以後唐家的生意,多半會交給唐甘南打點。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四川幫著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於功名,唐甘南有意讓他去西湖學院讀書,老三唐夏拜在了蘇軾門下。幼女年紀尚小。現在唐棣已經調來京師做屯田員外郎,估計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蘇軾門下,就不必說了,但是唐康,我們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學院來,現在西湖學院都是一些小毛頭,免得誤了這孩子的學業。另外公子就收他做義弟,以後朝廷有什麼推恩蔭賞,他就可以蔭襲功名……”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這是恩威並用,一方麵估計是栽培唐康,一方麵卻也是個人質,偏偏他能說得這麼好聽。
李丁文卻似沒有看見一樣,繼續說道:“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將來有機會公子給他母親申請一個朝廷的表彰,一來可報唐棣與公子相交之情,二來唐家必定對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有意觀兵燕雲,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與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開商店,或者就與本地人合夥亦可,我們就可以趁此機會,把細作分散到契丹諸地,到時候契丹內情,再也瞞不過我大宋。”
石越聽到這裡,才讚賞的點了點頭,說道:“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現在他們過去,隻要開妓院、酒樓、茶館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過是一些商品的價格,哪個官員得寵之類,必然不會太引人注目,等到十餘年後,這些人都變成了當地的土著,屆時就有大用。這是長遠的好計。”
李丁文笑了笑,並不多作解釋,隻要給他個機會和唐甘南商量這件事,有機會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細作安排到唐家的各個商行之中去。卻聽石越又說道:“其實唐家並不難製,做太多事情反而會讓人寒心。你行事要謹慎一點。”
李丁文心中一凜,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臉上並無半分神色,當下便點了點頭,答道:“公子放心,我自會小心。”
石越微微點了點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經意的說道:“潛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財力,在京師再辦一份報紙,你以為如何?”
李丁文一怔,果然石越表麵上雖然說得大方,對桑充國之事不介意,可是心裡卻是介意到了骨子裡去了。他也不說破,認真地答道:“公子,萬萬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問道:“為何?”
李丁文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說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讓唐家辦報紙,是把自己卷入風浪之中,讓禦史們多一個地方盯著你,讓皇上懷疑公子;其二,這樣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學院到時候就會有分裂之虞,學生們不得不在桑長卿與公子之間選邊,說到底這是內鬥,會大大損害公子的聲望;其三,桑長卿這件事做得大公無私,公子若是讓人覺得你很計較此事,並且和桑長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會鄙滿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顯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機會,要公開讚揚桑長卿與《汴京新聞》的風骨;其四,這樣子是把桑家逼到對立麵,桑家即便變成盟友,也好過變成敵人,若公開顯示公子的不信任態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他其實隻是心裡有點不舒服,說到很怨恨桑充國,那是談不上的,這件事從理智上來說,桑充國做得也不見得錯了,隻是沒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讓他心裡總是覺得有根刺。他知道李丁文是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提出辦一份報紙,隻是想有一個自己可以控製的輿論平台罷了——但這也沒有必要解釋,有時候做為一個首領,是沒有必要讓屬下知道自己真實想法的,李丁文讓他處處防著桑唐兩家,在他看來,雖然未必不對,但是讓自己控製的各種力量保持一個平衡,才是他首先應當考慮的。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一個不信任自己屬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親自過問,但是如果因此讓自己的某一個屬下勢力過大,他也不會願意看見。
想到這些,石越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李丁文一眼,說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托潛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歸田調到兵器研究院去,軍器監從這件事看來,人員相當複雜,沈歸田到兵器研究院去會有比較有用。”
李丁文微微一笑,點頭答應了。
石越站起身來,喊道:“侍劍,備馬。”
沈括的情緒相當低落,石越走進沈府的客廳時,發現一張桌子上還放著一份《汴京新聞》,報紙的一角有被狠狠的捏過的痕跡,皺巴巴的。
“多謝你來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後,勉強笑了笑,語氣裡透著沒精打采。
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喪。”這是他第一次稱呼沈括的表字。
沈括似乎有點感動,嘴角抽搐了一下,眼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張報紙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子明,多謝你看重我。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無話可說。方才孫和父來過了,他想請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準,就此致仕也罷了。我也想去延州軍前效力,離開這是非之地。”孫和父即是孫固。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斂容道:“存中兄,是我連累了你。”
沈括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要這麼說,子明,你前途無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幫你做一番事業,反而牽累於你,我心裡已是過意不去。”
石越歎了口氣,“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終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暫時犧身白水潭,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這份報道一出來,我無顏麵對我的學生。”
“你又沒做錯什麼!”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說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現兄台才華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師,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點意外,“我還能幫你什麼嗎?子明。”
石越用力的點了點頭,“不僅是幫我,也是你幫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諸多項目,都需要存中兄來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讓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隻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績,那麼皇上必然會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師,一切的陰謀與流言,慢慢也會煙消雲散,所有的事情,都是查無實據的。”
沈括本是功利中人,石越所說的確有理,他也不由不動了一心。但是轉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麵對學生的懷疑,還有和桑充國見麵時的尷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罵,什麼樣的想法都立即煙消雲散了。
他遲疑的說道:“子明,隻怕我不能幫你。”
石越知道他在顧忌什麼,畢竟有些時候,麵子問題比什麼都重要。他誠摯的說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顧忌什麼。這樣,我在白水潭給你建一間專門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幫助你就可以了。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什麼時候你願意上課,就去上課,短時間內,你可以專心做你的學問與研究。再給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導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諸位與你共事這麼久,他們是深知這件事的內幕的。”
石越看了沈括一眼,他的神情明白開始動搖,當下繼續說道:“到時候若有所成績,亦是為國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獎,今日之事,自然煙消雲散。這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沈括望著石越那白皙的臉龐,看到石越的確是相當的誠懇,不由有幾分感動:“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為知己者死,愚兄豈敢再推辭。隻是不瞞你說,你所說的研究院的鋼鐵高爐、平爐煉法試驗過數十次了,從焦碳到鼓風機的改進,都一步步積累著,雖然什麼時候成功還很難說,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進,火藥顆粒化的試驗,還有你說的*,*這些設想,沒有我,那些學生們一樣有能力試驗,他們需要的是時間和經驗,不斷的試驗,總結經驗,就會成功。我能幫的忙實在有限。”
石越見他已經答應,心放了下來,笑道:“存中兄不必過謙,能有今日之成績,你功不可沒。這是彆人抹殺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隻需做做指導就可以了,我想請你做另幾個課題的試驗。”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個沙漏上,隻見細沙從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麵則是表示時辰的刻度。他凝視良久,回頭望著走到身邊,一臉不解的沈括,笑著從袖子裡掏了一個東西來。
這是一個穿了一根繩子的圓球。
石越把繩子的一端拴在一個架子上,輕輕的撥動圓球,圓球開始做左右的擺動……
沈括迷惑地看著左右擺動的圓球,腦子裡一個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卻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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