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絳和孫固對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問及此事。”他二人在進宮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問此事,二人互相探過對方口風,隻是兩方的嘴都非常嚴實,不知道對方想的是什麼。
韓、孫雖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顯職,韓絳為次相,孫固做的翰林學士、知製誥亦是最為機要之官,國家軍機,無不與聞。但是韓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說是冠帶滿朝,在寵信上孫固也不能和韓絳相比,且韓絳又是次相,這時自然是韓絳首先開口:“臣以為若以此事做決斷大事的根據,必為後世所譏。請陛下三思。”
對於韓絳的態度,眾人倒並不奇怪,韓絳外號“持法羅漢”,要他和王安石生份,隻怕難了一點。殿中眾臣,都把目光投在孫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時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孫固的態度極為重要,此時連馮京都不能對自己有堅定的支持,孫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讚成,那麼說不定有希望說服皇帝早做一點準備;但是如果連他也反對——孫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麼大事去矣。
他心中實在無法不顧那千萬百姓之生死,這時幾乎要忍不住搶先說服孫固,好讓他在皇帝麵前讚成自己了。
孫固卻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趨前一步,亢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全由石越年輕孟浪而起,實不足以朝堂之上討論!”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相顧愕然。“年輕孟浪”四個字,對於資曆不深,驟然竄起的石越來說,堪稱為政治上最忌諱的評語。孫固與石越並無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麵,不由眾人不吃驚。
石越因為是說到自己,不好反駁,馮京卻忍不住上前說道:“石越一向謹慎老成,孫大人似乎用詞太苛了。”
孫固斜著眼睛看了馮京一眼,厲聲說道:“執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議之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足為後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夢為虛妄,明年並無旱災,那麼於石越是欺君大罪尚還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靈,才是大事。石越身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枉言,他應當知道萬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於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時候,石越縱是萬死,亦不能償其罪。”
馮京心中十分不服氣,但他一向拙於言辭,不知如何應對,隻好諾諾退下。
石越萬料不到孫固不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擊,此時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寵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處分,隻是心中對孫固已十分不滿,暗暗罵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麵前表現自己不偏不黨嗎?”其實孫固本人並無什麼不是,但精神緊張之下突然覺悟自己的挫敗,石越自己的心態,已很難保持公正。
呂惠卿與蔡確對望一眼,心中無不大喜。他們萬萬料不到孫固會攻擊石越,如此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孫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確屬輕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論處。請陛下明斷。”蔡確首先迫不及待的發難。
呂惠卿卻是大義凜然的說道:“石越之肺腑,實不可問。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夢報災;其所言不中,於祖宗大不敬;萬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說祖宗托夢於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
這話從呂惠卿口中說出來,連皇帝都悚然動容。殿中群臣,更是驚心動魄!伊尹是什麼人?伊尹表麵是古之聖相,實際上卻是可以廢立皇帝的權相!呂惠卿是直要置石越於死地了。馮京和吳充對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說話,蔡確已搶在前麵,“石越所言,確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體。”
石越聽到這兩個人交相攻擊之辭,臉色也不由變得非常難看起來。呂惠卿所指之事,雖無任何證據,卻是誅心之罪,句句驚心動魄。他一瞬間就想起太平天國楊秀清降神之事,那後果,便是東王府最後在*中被殺得乾乾淨淨!宋代雖然號稱不殺士大夫,但若論及謀反大逆之事,卻同樣是毫不手軟的。
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辯,不免以手指心,聲色俱厲的說道:“呂惠卿,欲用讒言殺人嗎?石某對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龍椅上的趙頊,聽到殿下這句句要置石越於死地的話,心裡鏡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說話,慣於附風而動的臣子們,就會一個個跟上來,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頭了,到時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狀”之類。
年輕的皇帝對於石越,還有著甚多的期望,絕不願意就這樣把他犧牲掉,他無意識的看了王安石一眼,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生怕他說出對石越更不利的話來,連忙擺了擺手,溫言說道:“石越一向忠貞體國,斷不會有那等事情,眾卿不必過慮。”
蔡確做到禦史中丞這個全國最高監察長官之職,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見皇帝發話,他便乖覺的閉口不言,便如從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
呂惠卿見蔡確這樣子,心裡暗罵道:“真小人也,此時不把石越徹底擊倒,若讓他緩過勁,有朝一日,鄧綰就是我輩的前車。蔡某真是無見識之輩,不可與謀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撓,用手指著石越,厲聲說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時,未必不是忠臣!此時若不防微杜漸,他日必開僥幸妖言之門。”
他明知現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參,都有點不耐煩,一個個緘默不語。但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時之間,也顧不上許多。
石越環視殿中,孫固已經不可能幫自己直言,馮京、吳充,一時間也指望不上,曾布斷不肯做王安石反對之事,其餘諸人,隻要不落井下石,已經是謝天謝地,此刻已經他不得不自辯了,當下淒然說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辯。隻是罪臣之榮辱不足道,所念者,萬一罪臣所言為真,望陛下與諸公顧念千萬百姓之生死,略做準備,如此上不至有負祖宗之托,下則顯陛下愛惜元元之心。”
呂惠卿心中不由暗罵:“以退為進,轉移話題,真是虛偽小人!”但是眼見皇帝、王安石都為之動容額首,心裡已知道要徹底擊垮石越,不說皇帝那一關,依然難以撼動;便是王安石,可能也並不想置石越於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臉皮撕破,那就是勢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總有一天,他會轉過手來對付自己。
他正欲措辭把話題轉到攻擊石越身上去,已聽皇帝溫言說道:“今日不必議論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對錯,朕以為,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實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暫免河北諸路免役寬剩錢,而且略略酌情削減賦稅,再下令各地提舉常平使檢視倉儲,以備萬一。同時凡往河北販賣糧食者,一律免稅。外示無事,內為之備。丞相與眾卿之意如何?”
石越聽到這些話,就知道皇帝有意保護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無疑可以大大減輕災情的危害,不禁大喜過望,立時拜倒,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馮京、吳充對於這件事,本來已經沒什麼主張可言,但眼見對石越有利,又是皇帝親口提出來的,不用怎麼樣權衡,也就立即隨聲附和。
王安石和韓絳卻不免蹙著眉頭,方才之事,韓絳深知皇帝的脾氣喜惡,因此他倒並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不宜趕儘殺絕,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裡也覺得若要置石越於死地,未免過份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想法替石越求情,不過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處分石越之時,再出頭做個好人,示恩於石越。二人雖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讓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對於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進行一點感情投資,就算是王安石,也不會拒絕不做的。不料說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顯的眷顧石越,如此處分,實際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斷了。
二人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見,就聽到今日自從石越踏進集英殿之後,就一直攻擊石越的呂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聲說道:“陛下如此處分,不失為萬全之策。”王安石對於自己這個學生,頓時大跌眼鏡,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呂惠卿在想些什麼……
孫固厭惡地看了呂惠卿一眼,心裡罵道:“小人!”但是他畢竟不言官,皇帝沒有問到,不好隨便攻擊大臣,因此並不做聲。蔡確心裡一麵冷笑,一麵暗暗把這件事記下,留著以後對付呂惠卿時翻老賬,說他希合上意,左右搖擺,現在卻也並不說話,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要等著聽王安石說什麼再判斷自己怎麼做了。
隻有韓絳悄悄打量呂惠卿幾眼,暗讚一聲“精明”,他用眼角偷覷皇帝,果然趙頊在輕輕點頭,顯然心裡讚賞呂惠卿果然不愧“賢人”之稱。攻擊石越,自是為了趙家的江山;而讚成早做準備,同樣也是從公義的角度來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韓絳,正在考慮是立即附議,還是等王安石表態之後再說話。卻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的說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寬剩錢,國庫要少一大筆收入,西北軍費日費千萬,若不從內庫借點錢,入不敷出,隻怕難免。”他是公開叫苦,完了還不忘揶揄一下呂惠卿:“呂大人同知司農寺,居然一力讚成,看來司農寺以後不必向內庫借錢了。”
呂惠卿心裡暗罵曾布,卻做出充耳不聞之狀。石越心裡卻暗暗叫苦,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曾布這時候在操作層麵叫苦,必然再次打擊自己提前救災的主張。引出來的連瑣反應,現在已經難以預料了。
他自然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本來就做得相當的拮據,因為國家本來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財政,有一個非常吊詭的事情:皇帝另有一個內庫,和三司使、司農寺同管天下財政收入,雖然宋代的皇帝並不亂用錢,這個金庫的錢主要是用來做軍費,而且國庫用度不足時,可以向皇帝“借錢”,但是在賬目上,號稱“計相”的最高財政官曾布,卻是不知道國家到底有多少錢的。因此他計算起國家的收入之時,未免更加的顯得少了。有點心痛銀子的曾布一方麵顧及到皇帝的態度和石越的私交,不願意鮮明的反對,一方麵卻不能不表明態度。但這件事情客觀上,對石越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點了頭,心裡十分讚許曾布說了很實在的問題。但同時不免也有點傷腦筋,理財、理財,幫國家理好財,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負。用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打亂既有稅收政策,直接影響國家大筆的財政收入,對於王安石來說,也比較難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態度,幾乎是很鮮明了,這也是不能不考慮的。沉默良久之後,王安石終於開口說話:“陛下,臣以為這件事影響太大。要麼相信石越,暗中準備救災,要麼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亂變法的進程。拿定一個主意,方好辦事。臣是不信怪力亂神之語的,太祖、太宗皇帝,沒有托夢給一個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話音剛落,蔡確立即說道:“陛下,臣也以為此事亦有欠周詳。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麼無疑是說石越說的,都是真的。萬一不中,史官之筆,後世之譏,不可不懼!”
孫固也斷然說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詔!”
石越眼見又是一片反對之聲,終於按捺不住,對著蔡確憤然說道:“中丞奈何隻怕後世之譏,而不顧百姓生死?”
蔡確冷笑道:“我非是不顧百姓生死,隻是不願因為妖言而動擾朝政。”
“萬一明年真有旱災,不知道對那遭災的百姓,中丞心裡會不會有愧!”
石越又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王安石,他知道無論多少人反對或支持,關鍵還在王安石,隻要拗相公點點頭,萬事自然通行無阻。
“王相公,國家之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豈能不顧百姓之生死,隻管做守財奴?”言辭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皇帝說道:“臣豈是守財奴,臣隻是幼守聖人之訓,不敢語及怪力亂神。若能確知明年有旱,便是暫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孫固不待石越相問,也朗聲說道:“守道而死,好過無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聲:“好個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無辜的百姓!”他說話也越來不越加辭色,惹得孫固脖子都紅了。
馮京這時候眼見事情剛有挽回的餘地,不料曾布一開口,事情又是急轉直下,心裡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措辭說道:“現在要斷定真假,實在不可能。臣以為陛下所言外示以寬,內為之備,最是英明。這種種措施,假各種名義頒布便可。財政之拮據,朝廷節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執政此言,是沒有是非曲直的說法。臣以為石越上此言語,不能不處分。而這虛無飄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檢視倉儲,以備非常,是有司之責,亦不必特意申明。實則臣以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禍亂,隻怕就要從今日開始!”孫固冷冷的反駁。
這句箴言背麵的含義,讓石越都打了冷顫。
集英殿外,細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傳入殿中,所謂“大旱”的說法,愈發的顯得遙不可及。趙頊用目光巡視自王安石以下諸臣,眼見本朝最高權力中心的臣子們,大部分都是反對著石越的主張,僅有的幾個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樣。那真的不過是石越的噩夢嗎?趙頊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石越總是對的”的思想,這時候讓他做出一個和石越的主張完全相反的決策,竟不由得要猶豫不已。
然而此時集英殿內,無聲地回響著孫固那固執的聲音:“臣不敢奉詔……”
……
學士府。
早上的蒙蒙細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氣顯得非常的陰翳,學士府中,氣氛十分壓抑。自從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張受挫之後,要處分石越的謠言就悄悄傳開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燦爛的仕途,陰雲密集。已經有禦史聞風上書,彈劾石越,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機要,是沒有人知道的。《新義報》的編輯們雖然知道真相,卻不敢報道;《汴京新聞》一向消息靈通,這次也隻報道了石越受彈劾的事情,但是什麼原因,卻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說。人們把這種事情,當成了家常便飯,反正以石越所受的信任,絕不會有什麼事情的。這似乎便是一般小民的看法。
“我已和馮相說過,修文兄調杭州仁和縣知縣,景初兄為福州簽書判官廳公事,景中兄為潭州安化縣知縣。”石越的語氣非常平靜。
李敦敏與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都有點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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