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夜晚的寧玉村,連微風中都透著熱氣,大榕樹底下圍坐著不少乘涼的人,手中拿著蒲扇,一臉興致。
和往日一樣,大爺大娘們在說人閒話,這一回,他們聊的是聶家小寡婦。
整個寧玉村,沒人不知道聶家姓楚的小寡婦。
小寡婦叫楚婉,肌膚雪白雪白的,臉蛋跟巴掌一般小,一雙眼睛瑩潤晶亮,鼻梁又挺又翹,再配上那粉粉嫩嫩的唇,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似的。
楚婉第一次來到寧玉村時,是去知青點報道的。
當年不過十八歲的女知青,性子綿軟,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雖然什麼農活都乾不來,但任誰見了都忍不住給她搭把手。
隻是哪能想到,短短兩年的時間,當初那個嬌滴滴女知青,變成村裡出了名的小寡婦。
小寡婦命不好,名聲也不好,現在大家夥兒再提起她,都是一臉唾棄,就像是不說幾句難聽的話,在村裡就趕不上趟兒了。
“也不是我想說她,一個女人,新婚當天連自家男人的麵都沒見著就把他克死了,可不就是晦氣嗎?”
“她男人沒了,她愣是連滴眼淚都沒掉,心腸硬著呢。”
“心腸要不硬,就不會男人死了沒多久就打扮得跟個小妖精一樣了。看她的眼神,瞧誰都像在勾人,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狐狸精!”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最後還鄙夷地搖搖頭。
而就在這時,一道聲音由不遠處響起:“小寡婦鑽進顧營長屋裡去了!”
“真的假的?她哪來這麼大的膽子?”
“顧營長才來村裡沒多久,她認識人家嗎?也敢勾搭!”
幾個大嬸和二流子都是將信將疑,但敵不過這消息太刺激,一行人念叨著,浩浩蕩蕩地衝向顧營長屋門口。
隻是,大家夥兒邊走,邊犯怵。
小寡婦好拿捏,但如果得罪了壞脾氣的顧營長,他們會不會吃不了兜著走?
……
顧驍回家時,發現房門是虛掩著的。
他沒多想,進去之後將房門關緊,回裡屋點上煤油燈。
暖黃色的燈光使得裡屋變得亮堂起來。
他剛要脫去軍裝,餘光一掃,骨節分明的手指忽地在肩扣上頓住,臉色微變。
他的炕上,躺著一個女人,臉蛋很小,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使得烏黑的發絲沾在臉上,襯得肌膚更加白。
她閉著眼睛,纖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深深的陰影,仿佛睡不安穩,擰起眉,睫毛輕顫,脆弱動人。
這時,屋外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
“楚寡婦好歹是個姑娘家家,真這麼不要臉皮,爬顧營長的床?”
“真的,我剛從牛棚出來,就看見她偷偷摸摸往顧營長屋裡走。”
“估計是打聽過了,知道顧營長難得回來探親,瞅準機會,直接就逼他就範唄。不過顧營長啥樣的女同誌沒見過,會要一個寡婦?”
“這小寡婦膽子還真大,全村有幾個人敢和顧營長說話的,她倒好,直接爬床了。”
一道道聲音傳來,落入顧驍的耳中。
他的眸光微微沉下,神色變得冷冽。
……
楚婉渾身虛弱無力,緊緊捏著被角。
她做了一個夢。
夢境和現實一樣,楚婉在十八歲那年下鄉。
當時楚家就一個招工名額,姐妹倆一個去製釘廠,另一個就得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她父母很公平,抓鬮決定去留,楚婉不幸運,抓到的是下鄉的鬮。
肩挎著書包前往火車站時,楚婉有些害怕,但同行的其他知青們鼓勵她,偉大領袖說啦——農村廣闊,在那裡可以大有作為!
隻是也不知怎的,這一轉眼,她的作為竟隻剩下聶家這一畝三分地。
楚婉和聶勤的婚事,是楚父包辦的,他和聶勤的父親是老戰友,重遇後才發現對方是女兒下鄉村子的村支書。
兩個人知根知底,一拍即合,這樁婚事很快就敲定。
對於感情,楚婉懵懵懂懂,父親疼愛自己,她便信他能給自己找到一個好歸宿。說起來,聶勤本該是個好歸宿,父親是村支書,姐姐早些年嫁到城裡,如今是國營飯店的服務員,弟弟還小,在城裡念書,每周回來一次。而他自己則在錦市的製鋼廠工作。
這個年代的婚姻大多如此,條件合適,雙方父母同意,婚事就敲定了。
楚婉和聶勤通過幾回信,趁著他回鄉時匆匆去領了結婚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就要結婚了。
夢中,結婚當天的情景重現。
那一天,她穿著大紅色的裙子,坐在知青點,靜靜地等待未來丈夫的出現,可等來的,卻是他的死訊。
耳邊充斥著聶母的尖叫聲、聶家姐弟的痛哭聲、聶父強撐著鎮定卻直直暈倒在地的悶響聲……一道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對上他們的視線,大概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
他們在想,這小寡婦,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聶勤去世後,聶家的天塌了,公公聶德棟病倒。
聶德棟在楚婉剛到寧玉村時就多加照顧,那會兒,他老淚縱橫,求楚婉留下,幫忙撐起這個家。
一晃眼,就是一年多的時間。
婆家的臟活累活都是她乾的,到底隻是個小姑娘,今天,她又累又委屈,幾乎要撐不下去了,跑回娘家。
父親不在家,母親無奈地告訴她,她已經嫁人,即便丈夫已經離世,也該做好為人兒媳的本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管不了這麼多。
楚婉灰頭土臉地離開娘家,臨出門之前,見到姐姐楚月體麵地騎著自行車回來,手上提著從單位食堂打來的紅燒肉,問她要不要留下吃飯。她還看見,母親拉著楚月的手,說孩子辛苦了。
楚婉不明白,同樣是二十歲的年紀,為什麼隻有姐姐是孩子。
回到村裡,一路上,她又是被村民們指指點點,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可沒想到,在聽人說她是克夫的命時,楚婉還是紅了眼眶。
後來,她回到婆家,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她進屋哭了許久,渾身發熱發燙,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個夢告訴楚婉,她是生活在一本年代文中的炮灰女配,炮灰女配的軟弱無能是因為要給獨立自強的女主,也就是她姐姐楚月做對照。
而她這個女配,出場的戲份並不多,因為在二十歲那年,她就會丟了性命。
楚婉掙紮著想要起身,可卻渾身無力。
同時,她的腦子嗡嗡的,一道道尖銳的聲音由遠處傳來。
“還真會挑,爬的是顧營長的炕!”
“聽說顧營長的父母都是軍官,他自己年紀輕輕也立下不少戰功,前兩年公社領導想介紹自己閨女給他相親,都被他拒絕了……”
“也不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居然敢去攀這高枝!”
楚婉眉心微蹙,額間沁出一層薄汗,她瑩白的手緊緊扯著被子,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
睜開眼的那一刹,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這是一個陌生的屋子,身旁,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男人一身軍裝,身姿筆挺,微微側過臉時,下顎線條突然收緊,變得銳利。
他神態冷冽,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厭惡。
屋外村民們大力敲門的聲音就像是一記記重錘,狠狠砸來。
楚婉不認得這個男人。
她出了一身汗,腦子並不再像傍晚時那樣混沌,但還是渾身綿軟,此時倒吸一口涼氣,回想起書中情節。
在那本年代文中,她是二十歲那年死的。
那一天,高燒中的楚婉被人陷害,在顧營長炕上醒來。
屋外村民們冷嘲熱諷下,她慌不擇路,跑出他家,幸虧同為知青的好友汪美茹給她指了一個方向。
然而,那是通往山崖的路。
天黑路滑,原劇情中的楚婉失足跌死。
之後,誤會解除,人們再說起這個早逝的小寡婦,不再嗤笑嘲諷。
相反,他們會感慨一聲——楚婉什麼都好,就是命不好啊。
楚婉恍惚了。
她的命不好嗎?
是的,在人生這短暫的二十年,她嘗到的都是苦澀的滋味。
但現在楚婉清醒了,她不是原書中的人物,不是什麼炮灰女配。
她想活,想為自己而活。
“出來!”
“楚寡婦,你彆丟我們整個寧玉村的人。”
“連軍官的主意都打,嘖嘖……”
“真是不正經!”
顧驍麵無表情,冷漠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楚婉滿心恐懼,可眼下,隻有麵前這個男人能救自己。
就在屋外這一聲聲的辱罵中,她按捺住心底的難堪,吃力地扶著炕邊站起。
他個頭高大,壓迫感襲來。
楚婉仰著蒼白的小臉,鼓足勇氣對上他懾人的目光,清澈如水的眸子裡滿是怯懦。
顧驍冷著臉,剛要轉身開門,忽然之間,自己的衣服下擺被輕輕拉住。
她纖細的手顫抖著,聲音很小。
“求您,彆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