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青香在鄧宗的老家住了幾天,準備等到明天天一亮,就帶著他回自己家。
這回鄧宗過去,是要提親的,他父母給準備了一籃雞蛋還有些自己醃製的榨菜,提醒他記得帶走。
“媽,我不是拿了兩罐麥乳精嗎?有一罐是給青香父母的。”
“老人家不用喝這麼好的,你就算拿去了,他們也不舍得喝,最後也是浪費。這兩罐麥乳精就留家裡,給你弟弟,你倆弟弟都還在長身體。”
郭青香聽見這番話,正在收拾行李的動作頓了一下,從裡屋往外望去,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鄧宗壓低聲音:“媽,這麼點雞蛋和榨菜,人家哪稀罕?我們這是去提親,又不是彆人上趕著把閨女嫁進我們家……青香好歹是京大的畢業生,工作單位也好,她父母肯定也想著讓閨女嫁一個條件好的,咱們這麼做不合適。”
“二牛,你傻不傻?”鄧母佯裝發怒,拍了他一下,“現在是我們挑兒媳婦,不是他們挑女婿!人家過來都已經住咱們家了,現在肯定得是咱家說了算。”
鄧父掐了煙,湊過來說道:“她都在咱們家住過了,真不和你好,她爹娘的老臉往哪裡放?照我說,彆說麥乳精了,就算是彩禮錢,咱都可以不給。”
“就是,他們還想找啥條件好的人家?又不是啥城裡人,不就是考了個大學嗎?”鄧母語氣輕蔑。
郭青香原本還握著衣服的手,不自覺攥緊。
她和鄧宗一樣,是從農村考到京市的。當年家裡窮,原本父母沒讓她念書,她便每天拿著哥哥的書本看,看得入迷。哥哥從小就疼愛她,便求家裡大人讓妹妹念書。她的父母也不是不心疼女兒,父親咬了咬牙,決定同意供她念書。就算是離他們村最近的小學,也得翻幾座山,可郭青香從來沒覺得辛苦,她很珍惜上學的機會。哥哥讀到小學畢業,就下地掙工分了,但是下地之前,他和父母說,無論如何,也得讓郭青香繼續念書。於是一轉眼,郭青香竟讀到高中。
作為村裡唯一一個高中生,郭青香被羨慕過,也被眼紅過。人人說她父母傻,供她念書有什麼用,連城裡的讀書人都下鄉當知青了,她一個農村人,就算有知識有文化,到頭來還不是嫁出去,還不是得在家乾農活。
郭青香要強,卻又無力改變現狀,直到那天村裡廣播播報著高考恢複的消息。
拿到京大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她不再隻是父母的驕傲,也成為了整個村子的驕傲。可現在,鄧宗的父母卻說,不就是考上個大學嗎?
郭青香覺得自己真傻,她都還沒和他結婚,怎麼能在跟著他回家時住他家呢?就算他家沒有多餘的屋子,也該讓他去他父母屋裡打地鋪才對,否則才讓人看輕了。
屋外,鄧父和鄧母絮絮叨叨的聲音時而響亮,時而又變得低一些。
郭青香的眼圈不自覺發紅,丟下手中還沒疊完的衣服,奪門而出。
跑出鄧家之後,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郭青香的眼淚緩緩落下,如果她的朋友們在這樣的處境下,會怎麼做?
湯嫦做事果斷利落,脾氣也衝,大概會直接讓她和鄧宗的父母大吵一架。楚婉看起來綿軟,但主意最大,興許會勸她彆再忍氣吞聲,收拾行李離開才是好的選擇。至於性子單純的淩月銀,向來都是宿舍裡的開心果,或許會拉著她,笑眯眯地說,有什麼不開心的,吃一頓好的就開心了。
郭青香知道她們會如何勸說自己,可問題是,她學不來她們的果斷、堅定和樂觀。
她好強,骨子裡卻自卑,彆說鄧家人能輕易拿捏她,就連她自己也不得不讚同他們的想法。
郭青香在這個陌生的村子裡走著,她已經不哭了,隻是眼中泛著淚光。經過村尾的小屋時,她想轉身,突然聽見一陣不小的動靜。
村尾屋裡的老太太摔在地上,一個搪瓷杯落地,發出清脆響聲。
郭青香往裡看了一眼:“奶奶,您沒事吧?”
話音落下,她猶豫著:“要幫忙嗎?”
老太太沒出聲,掙紮著,想要扶著炕邊坐起來。
郭青香沒再耽擱,進去扶起她。
老太太乾瘦,郭青香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胳膊,幾乎沒摸著什麼肉,都是骨頭。
這一跤,她跌得不輕,坐在炕上好一會兒才緩過勁。
郭青香撿起地上的搪瓷杯,幫老人家倒了一杯水。
老太太接過之後,慢慢喝了好幾口,才捂著摔疼的腿,說道:“同誌,謝謝你了。我孫子出門去找赤腳大夫給我拿草藥了,要不是因為你,我得等他回來才能起來。”
“您身體不舒服嗎?”
“老毛病了,這幾年一直是這樣。就是苦了我孫子,哪兒都不能去,要在家裡守著我。”
老太太說話的速度很慢,但語氣溫和,就像是郭青香曾經念初中時的老教師似的,不管說什麼,都是娓娓道來。
郭青香這樣一說,老人家笑了:“同誌,你還真猜對了,我以前就是老師。”
郭青香來到這村裡之後,就沒和人好好說過話。鄧宗的父母難得見兒子回來,從早到晚都是拉著兒子的,就隻有晚上休息時,他才回來。可村裡的屋子隔音不好,屋裡說句話,邊上人都能聽見,所以她就算是有一肚子話,都是憋著的。
這會兒,老太太和善,她又閒來無事,便陪著聊聊天。
原來老太太姓宋,兩個兒子都過世了,一個閨女嫁得遠,平時不常回來,家裡就隻剩下她和孫子兩個人。
宋奶奶家是整個村子裡最窮困的家庭,她上了年紀,眼睛不好使了,又一身病,都是孫子照顧著的。起初郭青香還以為她孫子年紀還小,直到老人家提起家裡窮,連媳婦都娶不著時,才知道,原來她孫子比自己還大一歲。
“家裡太窮了,當年我一個老太太帶著一個孩子,村民們都愛欺負我們。我本來想讓我孫子去考大學,考上大學就好了,但是可惜沒考上。”
“你說多奇怪,我孫子從小到大的學習成績都好,但就是沒考上。”宋奶奶搖搖頭,“村民都說我吹牛,要是成績真這麼好,怎麼著也能考上個大專吧?可我哪會吹牛?我自己以前就是老師,還不知道自己孫子是咋回事嗎?”
宋奶奶說著,又和郭青香聊起她的情況。聽說郭青香是京大的畢業生,畢業後被分配到報社工作時,她一臉欣賞:“對了,同誌,之前沒見過你,你是來找誰的?”
“我是鄧——”郭青香遲疑了一下,想起鄧宗的話,又說道,“我是二牛的對象。”
宋奶奶愣了愣。二牛小時候,人家喊著“二牛二牛”,之後便會打趣,叫他二流子。這孩子心術不正,從小就不學好,可她不好當著人家對象的麵說什麼。說不定長大之後,他變了呢?畢竟高考恢複之後,他埋頭學習一個月,還真考上京市的大學了。
“真好,兩個人都是大學生,出路多好。”宋奶奶感慨道,“我們家小宗就沒這個福氣,這孩子,像是就是走黴運似的,小時候爹媽都沒了,長大後又攤上我這個奶奶。學習成績再好,也得考試的時候發揮好啊……”
“小宗?”郭青香一臉錯愕,“這裡是鄧家村——”
她擰了擰眉:“您孫子叫鄧宗嗎?”
“是啊。”宋奶奶談及孫子,談及過去,蒼老疲憊的眼中多了幾分光芒,“那會兒村民都說我有文化,起名字都來問過我,我給起了名,他們會送一點吃的過來,不貴重,就是個心意。就像二牛他們家,說我們家福氣好,生了二牛之後,讓我給起一個和小宗差不多的名兒。我一想,那就叫小崇吧,崇山峻嶺的崇,寓意也好。我那時還挺高興的,二牛自己的伯父都是中學校長,這麼高看我一個退了休的學校老太太……”
“哪能想到,我們家的福氣都是以前的事兒了。後來整個家,就隻剩下我和孫子了。”
宋奶奶的眸光又黯淡下來。
她是受過教育的老太太,不能時不時把“黴運”、“福氣”這樣的話掛在嘴邊,這不是傳播封建迷信嗎?可她就是忍不住,每當思及過去,倒不是為自己而惋惜,隻覺得可憐了鄧宗。
“同誌,你怎麼了?”宋奶奶忽然看見郭青香煞白的臉色,忙問道,“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孫子快回來了,我讓他帶你去看看赤腳大夫吧。”
郭青香不敢多待,隻搖頭含糊地說了一聲“沒事”,跑了出去。
往外跑時,她心跳如雷,喉嚨像是被人死死地掐著,發不出任何聲音。不遠處,一個年輕小夥子也往回跑,他手中拿著草藥,臉是黝黑的,雙眸也漆黑。郭青香忽地怔住了,停下腳步回頭,看見他背上有一層汗,浸濕了單薄又打著補丁的衣服。
他步履匆匆,跑到村尾,要進屋時,擦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笑著喊:“奶奶,我回來了!”
“不累,一點都不累。”
“藥肯定要吃,你要是不吃藥,我得生氣了。”
“不拖累,有啥拖累我的?”
郭青香不敢再聽下去,她雙腿發軟,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遇到“鄧宗”。
他也是滿頭大汗,一臉著急的樣子。
“青香,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了整個村子,都沒見到你。”
“你是不是聽見我爸媽說的話了?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土裡刨食大半輩子了,沒文化。”
“反正咱們是住在京市的,你要是不喜歡他們,以後儘量不回來,行嗎?”
鄧宗安撫著她,緊緊將她擁入懷中。
感覺到懷裡的人在顫抖,他便又說道:“你放心,我會對你好,一定不會負了你。等結婚後,咱們住在報社的職工大院,雙職工家庭的日子一定比村裡任何人都過得好。以前瞧不起你的村民,再也不敢對你爸媽和哥哥說風涼話……”
……
顧瑩懷孕之後,過得日子比從前更好了。
結婚這麼多年,她工作忙,很少跟齊遠航回婆家,幾乎沒怎麼吃到齊母做的飯,直到這段時間才意識到,原來她婆婆的廚藝居然這麼驚人。齊母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隔一兩天就會拎著飯盒往軍區大院送,大院裡有幾個嫂子打趣,說她哪是給顧瑩做好吃的,實際上是想喂飽瑩瑩肚子裡的娃,那才是她的親孫呢。
顧瑩其實並不太在意。
婆媳之間的關係,她早就想透了,大家相處融洽的話,就客氣一些,相處不融洽,大不了少見麵。婆婆和兒媳婦之間也是有緣分的,她和齊母不像楚婉和項靜雲一樣有緣分,就隻能想開點了。反正她吃不了虧,再說了,都已經有這麼多人疼她了,多一個少一個,重要嗎?
再說了,就算是對她肚子裡的娃好,可下廚這麼麻煩的事,齊母也不容易。顧瑩設身處地,想著如果是她自己,將來兒女二三十歲的時候,她這個小老太肯定還是會拉著齊遠航去看電影,才不願意操心這麼多呢。
顧瑩的孕期好心情,並沒有被大院裡嫂子們的閒話聲打亂。
隻是在懷孕兩個多月的時候,她的情緒,還是狠狠地波動了一回。
那是因為,楚婉也懷孕了。
聽說嫂子懷孕,顧瑩自然是欣喜的,可她愣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嫂子這麼快就有了呢?要知道,她看了多少醫生,喝了多少中藥,最後決定放棄了,才等來這一刻啊!
顧瑩獨自思索了許久,最後嚴肅地對愛人說:“齊遠航,我知道了!生孩子的秘籍,就是順其自然!”
想通這一點之後,顧瑩仍舊吃好喝好,一個勁傻樂。
她想著楚婉可不能和自己一樣生個閨女呀,要不然,她就沒法把歲歲小時候的那些漂亮小裙子借過來穿了。
至於齊遠航,則默默地開始懷疑自己。
是不是因為顧驍的體力比較好?
這話,他自己在心裡頭想著,也不好意思對彆人說,就隻每天自個兒加練。
連續好長時間,顧瑩坐著吃吃喝喝,看著齊遠航在自己跟前做俯臥撐。
她不理解,平時在操練場上還沒練夠嗎?
好幾次,顧瑩想要幫他省省力氣,就故意多數幾個俯臥撐,讓他早點休息。
可齊遠航擺擺手:“剛才少數了五個,我得補回來!”
顧瑩:?
你自己都暗暗數著,何必耽誤我的寶貝時間呢?
炫耀自己的腱子肉是吧?
……
楚婉懷孕了,一大家子人再次迎來新一輪的歡天喜地。
顧鼎山和項靜雲因照顧閨女累積了兩個月的經驗,現在再照顧楚婉,簡直是輕車熟路。老倆口都退休了,有錢有閒,除了給家裡兩個孕婦準備各種補品之外,還將目光放在了百貨大樓的漂亮衣裳上。但就算是百貨大樓,也不怎麼賣小嬰兒穿的衣服,顧鼎山就拽著老伴去買毛線。
買不了,她這個當奶奶和姥姥的,還不能親手織嗎?
項靜雲不知道怎麼打毛線,就隻好在軍區大院“守株待兔”,等到薑曼華一來,連忙迎上去:“曼華,你教我織毛衣吧。”
“織毛衣?”
“哦,還有小手套、小襪子、小帽子……我都要學!”
家屬院的嫂子們,再次陷入新一輪的震驚中。
以前顧營長一個人帶著安年和歲歲的時候,見他挺低調的,怎麼現在他們家的人越來越多,整個家庭的氛圍也變得越來越誇張了?
對此,顧老爺子就隻是在拉著安年和歲歲遛狗時臭屁地擺擺手:“雙喜臨門嘛,是得慶祝一下。”
安年和歲歲前段時間好好爭論了要弟弟還是要妹妹的話題,到了最後,在姑姑一本正經的教育之下,他倆才終於知道,媽媽和姑姑生男生女,並不是他們能決定的。
不過他倆一點都不著急,因為家裡很快就要有兩個小嬰兒了,總會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的,到時候兄妹倆就皆大歡喜了。
楚婉和顧驍不知道兄妹倆已經想開了,小倆口在家的時候,壓根不敢討論生男生女這個問題,生怕引起他們的激烈討論。
其實在夫妻倆心中,這些年,他們有安年和歲歲,早就已經兒女雙全。所以不管肚子裡的小娃娃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是錦上添花。
這會兒,楚婉吃完飯,打算進廚房順手把碗洗了,可手還沒沾到水,立馬聽見歲歲的聲音。
“哥哥!媽媽洗碗!”歲歲大聲喊。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安年跑過來,搶走楚婉手中的碗。
十多歲的安年,個子突然竄高,但光個子不長肉,還是很清瘦。
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他一臉敵意,拉著妹妹的手,喊著“歲歲”,彆把名字告訴陌生人。一轉眼,他竟變成了小少年。
“媽媽跟你一起洗。”楚婉笑著說。
見楚婉轉頭想拿抹布,歲歲又迅速奪走,繼續大聲道:“爸爸,把媽媽帶走!”
下一秒,在樓上曬完衣服的顧副團長趕來,牽著媳婦的手,拉著她回屋。
“躺著休息。”顧驍說。
“顧副團長,我好閒啊。”楚婉歎氣。
“那我陪你一起休息。”顧驍靠在她身旁。
楚婉看著自己仍舊平坦的小腹,無奈道:“什麼都不讓乾,看來得等到孩子出生之後,我才有事做。”
“想想爸,再想想兩個媽,還有安年和歲歲……”顧驍慢悠悠道,“你以為生完孩子之後,你能搶得到活兒乾嗎?”
楚婉失笑。
顧驍湊過來,兩隻手撐在她身旁,俯身對著她的肚子說道:“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都在等你,你在媽媽肚子裡要乖乖的,不能欺負媽媽,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楚婉抬眉。
“要不然,爸爸和哥哥姐姐就揍你。”顧驍語氣中透著威脅。
“你彆嚇壞小孩!”楚婉瞪他。
“真的。”顧驍壓低了聲音,繼續對著她的肚子說道,“奶奶說,懷孕很辛苦的。你姑姑整天都吐,等姑姑肚子裡的小孩子出來之後,就得被爸爸和你姑父揍一頓。”
“顧驍!你走開!”楚婉推他,沒好氣道,“你去洗碗,把倆孩子換回來,我不要你陪!”
……
另一邊,郭青香已經帶著鄧宗回過娘家了。
原本在路上,她想問問他有關“鄧崇”和“鄧宗”的問題,可他一路噓寒問暖,她竟不忍心打破這份溫情。等到了她娘家,鄧宗的表現也格外好,幫著她父親和哥哥乾農活,對長輩和村民說話時,嘴巴也甜。曾經瞧不起她的村民們,都說郭家這小閨女真有能耐,不光考上頂尖大學,被分配了體麵的工作,就連找對象的眼光都這麼好。
鄧宗在她家待了兩天,郭青香的父母和哥哥樂得合不攏嘴,直說她找到一個好歸宿,他們就能安心了。
郭青香笑不出來,可很多話,也始終說不出口。
他確實對她很好,比剛處對象的時候,要好很多。她把自己的整個人都交給他,如今除了結婚,沒有其他路可以走,否則她不要名聲了嗎?
更何況,鄧宗為她編織的夢,實在是太美好了。
隻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興許真的可以過一輩子幸福美滿的生活。
“青香,你放心,我不會一直留在郊縣部門的。”鄧宗承諾,“我會想辦法,等回到京市,咱們結婚吧。”
郭青香同意了。
回到京市之後,他們商量等過兩天向單位請假,兩個人先去把結婚證領了。
既然要結婚,就得搬到一起住,鄧宗去了郭青香的宿舍,幫忙收拾東西。
報社給未婚員工提供的宿舍,並不是單間的。郭青香和三個女同事一起住,大家表麵上都很隨和,但彼此之間都不曾交心。
郭青香的行李不多,也就幾件衣服和日用品,還有她最愛看的書。
鄧宗幫忙整理好,剛要一起放在大箱子裡,突然看見一本書中夾著的一張紙。
“這是什麼?”鄧宗好奇地問。
……
楚婉在家時實在找不到事情做,就更加寄情於工作中。
新部門的成立,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即便懷孕,但好在楚婉不吐也不暈的,並沒有耽誤工作。唯一和懷孕前不太一樣的,是她愛犯困,不過中午有午休時間,用這時間睡一覺,醒來之後,楚婉又是精力充沛。
新部門的幾位同事聽了唐主任的囑咐,原本還想好好照顧楚婉,可沒想到,她並不需要特殊照顧。
楚婉提供的新聞選題愈發精準,在每一次小組會議中都能給出自己的獨到見解,就連總編輯都聽說了這個新同事的大名。
“楚婉——”有人在外邊喊。
楚婉放下筆,抬起頭:“怎麼了?”
“總編讓你去一趟他辦公室。”同事說道,“前幾天聽說咱們部門的組長位置還空缺著,領導打算找個合適的人選,該不會就是你吧?”
同事笑容滿麵,一個個都圍上前,說是要提前恭喜楚婉。
楚婉擺著手:“不會,我才進單位不到一年時間。”
“那領導找你乾什麼啊?”同事說,“該不會是批評你的吧?”
大家都笑起來。
怎麼可能呢?批評誰都不會批評楚婉啊!
楚婉也不知道總編為什麼要找自己,趕緊往他辦公室走。
從部門出來,上了樓,她正好經過郭青香所在的編輯部。
兩個人不巧打了個照麵,郭青香原本端著水杯的手都僵在半空中,嘴角扯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笑。
楚婉也已經許久沒見到郭青香了。
她微微點頭,當是打了聲招呼,又說道:“我去一趟領導辦公室。”
郭青香很少見到楚婉不高興的時候。就算她麵無表情,神情也是舒展的,因此剛才,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對自己笑了。
她隻覺得,楚婉的語氣好溫和,就好像回到當年在大學宿舍時,楚婉拍一拍自己的肩膀,說要去一趟圖書館一般輕鬆自然。
郭青香有些失神,直到一個同事走過自己身邊,疑惑地問:“青香,我剛才好像見到鄧宗去總編辦公室了,他來乾什麼?”
“鄧宗?”郭青香驚訝道,“他沒跟我說要來。”
“奇怪了,我們又不是軍人同誌,就算過幾天要結婚,也不需要向領導打申請報告嘛……”
同事嘀咕著,走遠了。
郭青香回憶起上次鄧宗說要想辦法調回來,難道是想到什麼辦法了?
夫妻倆在一個地方工作,肯定方便許多,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結果,也向總編辦公室走去。
……
楚婉敲門進了總編辦公室,看見鄧宗也在裡麵。
陶總編看看她,又看看鄧宗,說道:“楚同誌,鄧同誌來找我,是說上回抄襲選題的事情。他希望我能把你請過來,當麵對質。”
陶總編話音剛落,鄧宗就自顧自開口了。
“我知道,抄襲選題是不對的,但當時我確實沒想這麼多。因為,選題不僅僅是我對象郭青香透露的。”他沉吟片刻,指著楚婉,“楚婉也把她自己的選題告訴我了,我以為她默認把選題給我用,誰知道,她轉頭就對領導說了那一番話。”
楚婉的眉心擰了起來:“你在瞎說什麼?”
“鄧同誌,楚同誌為什麼要把選題透露給你?”陶總編問。
“因為當時,她對我有好感。”鄧宗說,“那時候我顧念青香和她的友誼,所以沒把這事告訴青香。但是,因為楚婉早就已經結婚了,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發展不正當的關係!陶主編,她因愛生恨,可我不能吃這個啞巴虧,所以請您把我調回部門。”
陶總編沒想到整件事會有這麼曲折離奇的發展,愣了一下。
楚婉哪知道鄧宗會往自己的身上潑這樣的臟水,頓時氣得聲音抬高:“我能看得上你嗎?你是沒見過我愛人吧?”
陶總編回過神:“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見過楚同誌的愛人來接她下班,顧副團長年輕有為,夫妻倆感情非常好。”
他還有一點沒說的,楚婉的愛人高大英俊,整個報社的同事們都傳遍了,相比之下,鄧宗簡直是歪瓜裂棗,她說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得上鄧宗,這話說得中肯。
鄧宗臉色難堪,但為了自己的前途,仍舊堅持道:“楚婉認為她愛人是個大老粗,在心靈上無法和她契合,而我知她懂她,所以才會對我一見傾心。當時她一再糾纏我,我、我是有證據的!”
楚婉快要被氣笑了,倒是要看看他能拿出什麼證據。
鄧宗氣定神閒,還真從兜裡拿出幾張紙片。
“這些都是楚婉給我寫的信,有的信,我怕青香看見,所以丟掉了。但這幾段,因為文采較好,我當時特地剪了下來,後來塞進宿舍的犄角旮旯裡,忘了丟。”
鄧宗走上前,將所謂的信交到陶總編麵前:“陶總編,您做了幾十年的文字工作,肯定能看出這就是楚婉的筆跡。”
陶總編看過楚婉的字,她的字跡娟秀漂亮,如浮雲流水,但轉折時的筆鋒卻有力。他接過鄧宗遞來的幾張紙片,隻需要一眼,就能確定,這是楚婉寫的。
每一張紙片,都隻剪出了信中兩三行的內容,但的確表達了婉轉的愛意。
楚婉見陶總編神色不對,也走上前。
她拿起桌上的紙片,看了一眼,篤定道:“陶總編,這信是我寫給我愛人的。他掐頭去尾,把我愛人的名字,以及我詢問我愛人軍區有關的事都給剪掉了。”
“你寫給你愛人的信,怎麼會在我手裡?”鄧宗笑出聲,“楚婉,你為自己辯駁之前能不能動動腦子?”
陶總編遲疑了。
直覺告訴他,楚婉不是這樣的人,可是證據又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如果真是楚婉寫給她愛人的信,又怎麼會在鄧宗手中呢?
鄧宗又說道:“當時我為了顧及同事的臉麵,所以沒有戳穿她,就算被調職到郊縣,也忍了。可是現在,我忍無可忍。楚婉同誌男女作風問題不正,我要舉報她!”
“舉報太輕了,必須立馬報公安。”楚婉厲聲道,“我就不信了,我是軍人同誌的愛人,我們夫妻倆通信堂堂正正,還能被你隨意汙蔑?我現在就去報公安,你最好能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否則就等著法律的製裁!”
這封信為什麼會落到鄧宗手中,她怎麼會知道呢?
現在情況混亂,一時也想不明白,既然如此,就隻能報公安了。
鄧宗被楚婉這番話一堵,心跳漏了半拍。
他們做新聞的最清楚,現在是八五年,早在八三年起,嚴打政策出台。嚴打開始之後,各級公安機關對違法犯罪分子進行了極其嚴厲的打擊,如果楚婉真去報公安,這件事穿幫之後,對他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他把心一橫:“不管你之後要不要把這事鬨大,反正現在,你就是有男女作風問題,我懇請領導將我調回來,恢複我的職位!”
“你說這信不是寫給我的,誰來證明?”鄧宗問。
“那你又能證明什麼?”楚婉嗤笑,“說到報公安就怕了?”
這時,虛掩的辦公室門外,傳來一道非常輕的聲音。
“我能證明。”
郭青香說完這四個字,敲了一下門,走進辦公室。
一見到她,鄧宗鬆了一口氣。郭青香和楚婉是朋友,但都是過去的事了。當時因選題的事,他們三個人鬨得這麼不愉快,而他和郭青香又要結婚了,如果她們兩個人再和好,互相要站在什麼立場?
朋友之間的感情再好,也不及夫妻,以他和郭青香之間的關係,她肯定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而他這趟悄悄地來,原本隻是想私底下解決這事,免得郭青香頭發長見識短,在邊上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
不過現在,既然她已經知道了,就正好可以為自己作證。
“對啊,我媳婦可以證明。就算你去報公安,我也不怕,去吧。”鄧宗露出挑釁的神情。
陶總編站起來,說道:“先彆說報公安,有什麼問題,暫時在單位內部解決。”
鄧宗走到郭青香身邊,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媳婦,你把這件事的前後經過跟領導說一下。”
楚婉望向郭青香。
而郭青香,則是紅著眼眶,默默地聽著鄧宗說的話。
“我還不是你媳婦。”郭青香像是用儘全身力氣,才推開他的手,“我們還沒領證。”
她轉身,閉上眼睛,半晌之後又睜開,開口時語氣堅定:“陶總編,我能作證。”
“這封信,是婉婉以前要寄給她愛人的。那時候她愛人在淩城帶兵團演習,婉婉在宿舍給他寫了信,但是要寄的時候,突然找不到了,就隻好重新寫了一封。”
“幾年前,我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但現在回想,估計是當時她正好借我的詩詞集看,寫完信之後不小心夾進書裡了。我一直沒發現,是前幾天鄧宗幫我收拾書的時候發現的。”
“剛發現這封信的時候,我都沒反應過來,想了很久,才回憶起來。鄧宗說幫我處理,我以為他拿去丟掉了。”郭青香一口氣說完這番話,低下頭,“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事情。”
楚婉被她提醒,也才想起幾年前發生的這段小插曲。
當年住在宿舍裡,她們幾個之間發生過太多事,她忘了,郭青香也記不清了。但是沒想到,這居然會被鄧宗這樣心思不正的人利用,用來詆毀她在作風問題上行為不正。
同時,她也沒有想到,郭青香會為了自己站出來。
此時的郭青香,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開口的那一刹,她就已經意識到,有些路,無法再走下去了。
他們共同編織的有關於家的美夢,也已經破滅。
鄧宗氣得青筋暴起,口不擇言。
“郭青香,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你不想結婚了?”
“你和我去過招待所,這事多少人都知道,就連你父母都默認了,現在你連臉都不要了?”
“你裝什麼正義?你以為這樣我還會娶你嗎?
辦公室的門是虛掩著的,不少同事聽見他的怒吼聲,都圍了上來。
楚婉沒想到事情發展到最後,竟隻是讓郭青香一個人受傷。
楚婉下意識護住郭青香,對著門外的同事低聲道:“跑一趟派出所,去報公安。”
“還記不記得咱們倆住招待所發生的那些事?”鄧宗冷笑著,“一個沒結婚的女同誌,竟能說出那些不知廉恥的話。”
“同事們是不是想知道?我這就一個字、一個字告訴你們。”
“那天在床上,郭青香說,她從來……”
“啪”一聲響,楚婉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扇了鄧宗一個耳光。
整個辦公室都安靜了。
她從來沒有打過人,這一巴掌扇下去,一股疼痛感卻由掌心傳來。
因憤怒,她和郭青香一樣,雙目通紅,隻這一巴掌,鄧宗被打得暈眩,頓時沒了聲音,臉頰上被印了深深的一道巴掌痕跡。
反應過來之後,他怒吼著要衝上前,而陶主編和其他同事已經回過神,齊齊將他製住。
鄧宗雙手被製住,無法動彈,可他的嘴巴還能說話。
他的嘲諷聲在所有人的耳畔響起。
郭青香的肩膀不自覺地顫抖著,他說她不知檢點,把她所有的隱私都抖了出來。
她羞愧、不知所措,像是被扒光了一般,自尊心和羞恥心被踩在地上,狠狠踐踏。
可鄧宗口中的“裝正義”三個字,卻像是一把刀,紮進她的心中。
楚婉曾說過,她是一個正義的人。
她確實為自己考慮,可無法忍受,曾經在最艱難時拉過自己一把的朋友,被這麼汙蔑。
她還知道,自己很自私,想要息事寧人,想要粉飾太平,故意遺忘在鄧家村那個與奶奶相依為命的鄧宗。
真正的鄧宗。
可是直到最後,郭青香還是過不去良心的拷問。
她的人生已經被毀了。
反正她沒法做人了,就把公平公正還給人家吧。
鄧宗臉頰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見。
楚婉的手,仍火辣辣的疼。
郭青香從未像現在這樣坦然過。
她看著已經狗急跳牆的男人,緩緩開口。
“你們麵前的這個人,他叫鄧崇,在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之後,鄧崇報名參加考試。而他作為公社中學校長的伯父,利用職務之便劫走大學錄取通知書,幫助鄧崇頂替了鄧宗的身份,占了對方的大學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