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懷民狂炫數口後,瞄了下對麵歐陽戎的表情,隻見他保持捧碗彎腰、手捏筷子的乾飯姿勢,嘟囔問:“良翰兄今日有心事?怎麼有閒空下廚,還給我送菜。”
歐陽戎搖頭。
“總得找點事情做,今日中午請了小師妹他們吃飯,下午無事,就過來看看。”
元懷民若有所思的點頭,又咳嗽一聲問:
“中午吃飯怎麼不喊我。”
歐陽戎眼皮也不抬道:
“嬸娘隻讓你三日來一次,你今天來了,明日就來不了了,我帶東坡肉過來,能讓你多吃一頓好的。”
元懷民頓時怔住,旋即,他目湧晶瑩淚花:
“良翰兄,伱真是……”
歐陽戎沒有在意這些,突然伸手手向門外,一本正經問:
“寺裡在吵什麼呢,一直不消停。”
聽聞此言,原本快樂乾飯的元懷民,立馬垂頭喪氣起來,嘴裡的東坡肉似乎都不香了:
“寺主持說,寺裡的所有客舍院子,過了這一回的租期,就不再續租了,讓我們這些租客早點找個新的地方,收拾東西離開,這事鬨得寺裡同樣租院讀書的一些兄台很不高興,都去寺住持那裡理論呢,吵兩天了都……”
“此寺為何不租了?又不是……不是什麼好位置。”歐陽戎不動聲色問道。
“也不是不租吧,但主持說,繼續租倒也不是不行,但必須漲一波租金價錢,問了下,幾乎翻了一番,也不知道這些禿驢哪來的底氣,話說,難不成客舍的地裡還能挖出金子?
“不過,今日又聽寺主持說,這些客舍其實是準備賣給城裡的一個大商會,他們好像正在高價收房,寺裡很心動這筆橫財,正在召集僧人商議,反正現在就算不賣,最後也要租金翻倍才行了,這些禿驢還叫苦,說什麼寺裡也沒有餘糧,讓咱們讀書人理解理解……”
元懷民歎了口氣:“欸,我肯定是沒錢的,其它兄台看樣子也沒錢,但他們性子衝,都跑去鬨騰了。
“可惜啊,這已經是星子坊最便宜實惠的租院了,這兩天我也得收拾收拾,想想回頭住哪裡去,得重新找個舒服住處,可惜才住習慣,院東角還養了一小塊菜地哩,估計等不到來春收菜,給良翰兄一起下酒了……
“欸,說真的,要是年輕氣盛那會兒,我也去抗議,現在的話……還是乾飯吧……算了,咱們彆提這些傷心事了,吃飯重要。”元懷民表情洽淡,知足常樂,主打一個活在當下。
歐陽戎傾聽,沒有說話,默默看著伴東坡肉下酒、埋頭猛乾飯的好友……飯後,二人寒暄了會兒,歐陽戎沒再逗留,攜帶一隻空食盒,離開了院子。
他一路走在承天寺內,期間路過了不少類似元懷民住處的客舍院子,看見了不少垂頭喪氣的讀書人,正在似是認命的收拾屋院內的行李,他們裡麵,還有不少他頗為眼熟的江州州學士子。
畢竟眼下讀書是很耗費錢,但是讀書一道,又是除投身軍伍外的寒門唯一正經出路,不少家境貧困的士子,都像元懷民一樣,住在廉價的寺廟客舍內……當然,元懷民是純粹懶散,天天遲到擺爛,被扣的都快要零俸祿給江州大堂打工了。
看見熟人士子,歐陽戎愈發沉默,記得當初這些士子們是跟著越子昂一起抗議鬨事,眼下卻為了租金擔憂發愁,被生活狠狠毒打,不再付此前意氣……
歐陽戎的腳步越來越快。
他今日下午出門戴了一頂氈帽。
可此刻卻腳步匆匆,下意識的挑選黃昏建築下的陰影人少處走。
明明沒什麼人看見,但是歐陽戎總覺得有千萬雙眼睛在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凝視他。
一如當初在至聖先師廟,歐陽戎麵對台下那些悲憤欲絕的士子和目露信任期待的潯陽百姓,他義正言辭做出承諾時,下方投來的千萬雙眼睛。
他,無處可逃。
本來歐陽戎還準備去一趟城郊的廉租房區,看望下黃飛鴻,可此刻已經全然沒了心情……半個時辰後,他麵色走神的返回槐葉巷宅邸,遠遠看到了門口徘徊等待的一襲紅裳。
“大師兄,洛陽那邊來消息了,離伯父請你趕緊過去。”
謝令薑匆匆上前,一張俏臉甚是嚴肅。
“走吧。”
二人當即出門。
半個時辰後,他們再度來到潯陽王府的某間書齋。
眾人皆在。
剛落座,離閒有些激動的擺了擺手中一迭密信:
“檀郎,洛陽那邊的傳旨之人,還在路上,大概後日早上抵達潯陽渡……相王、長樂他們提前派人過來知會本王,讓咱們好好準備。”
“離伯父,那邊怎麼說?”謝令薑問。
“有夫子、沈大人他們以理據爭,還有相王、長樂他們幫襯,總算沒讓衛氏和林誠奸計得逞,禦前會議上,最後商討的結果是,潯陽城這邊,大體不動,不做官職調動,但陛下不喜延期,準備讓潯陽石窟暫時先放一放,給林誠封了個副官,讓他好好輔助檀郎,一起準備星子坊的新造像事宜,看來陛下還是放心檀郎的,覺得檀郎能調度好。”
頓了頓,離閒有些欣慰點頭:
“所以檀郎,還有本王這個江南道督造使者,依舊是這次星子坊造像的主導!衛氏插手不了,無需擔憂,城裡局勢還在咱們掌控之中。”
此言一出,書齋內,有人長鬆口氣,有人微微皺眉。
“這就好,這就好,虛驚一場。”韋眉拍拍胸脯,緩和氣氛道。
離裹兒沒有說話,第一時間轉頭,觀察低頭喝茶的歐陽戎表情。
“大師兄?”
謝令薑也在關注歐陽戎,不等離裹兒開口,她俏臉神色擔心的喚了聲:
“怎麼不說話了。”
“哦。”
歐陽戎放下茶杯,眼睛盯著麵前冒熱氣的茶杯,問道:
“消息…準確嗎。”
離閒用力點頭,拍胸保證:
“當然準,有京城謝先生的信佐證。放心吧,檀郎,那次事後,相王府那邊的消息,本王都很謹慎。”
歐陽戎深呼吸了一口氣,好像是剛剛入喉的那一口茶有些燙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