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寸瑾讀取21歲戈貝利爾的記憶時,感官與記憶主人同步,他“感覺”到,記憶構成的白月光閣下抓著戈貝利爾手臂的力道很重。
時寸瑾“垂眸”看去。伊露森·馮閣下沒有戴手套,拇指戴著一枚雕刻代表貓眼勢力的洋金鵝花飾權戒,食指與尾指分彆戴著黃金素戒。這隻手緊扣在21歲戈貝利爾的手臂上,手背虯起條條青色血管,手指骨節繃得泛白,像一張極限的弓。
“十天前。”
21歲戈貝利爾稍停頓幾秒:“貝林駐西部區領域爆發了一場中等規模的異獸侵襲,事後公司清潔隊打掃戰場發現,襲擊我司領域的異獸是無登記記錄的新種。”
“死去的新種異獸的血液下滲受災星球,其中有幾顆星球是正在開采的礦素星。新種異獸的血和那邊的礦物脈產生了化學反應…”戈貝利爾又是幾秒稍作停頓,模糊了關鍵詞,“是一種比較罕見的藥理化學反應,對家主近年主導的一項醫療項目有幫助。”
“家主十分重視分公司上報的化學報告,上周很突然臨時變更定好的視察計劃,決定親自帶保密項目團隊前往西部的礦星,進行實地考察。”
戈貝利爾先說完伊露森想知道的變更真相,才解釋自己為何不在行程中:“家主近期的確是在教我熟悉錨點科技,但我仍不夠格參與進家主所重視的核心保密項目。家主這一趟出行,隻允許跟隨30年以上的親衛同行。”
“總公司仍有不少分支貝林緊盯家主手裡的項目資源,家主向來謹慎,臨時變更行程一事,不止您這邊,貝林總公司也以為家主這周在北部視察黑洞錨點。我知道一些,也是因我曾在家主原定的視察計劃中,家主臨時調遣我離隊,才對我交代幾句。”
戈貝利爾將虛擬屏的新聞頁全屏展示,“這次的新聞報道方是東境統一快報,而非首都盟特區報。這份……”
戈貝利爾用手下滑新聞頁,翻到底,看到新聞通報的遇難數據,發出一聲輕沉的悲歎:“…這份涉及兩萬公民死亡的全區訃告,東境統一新聞大概是一清算完遇難者身份就發布了。按照總公司的內勤法務的辦事速度,前往西部接回家主的貝林星艦已經出發。”
最後,戈貝利爾清了清嗓子,壓下喉間似悲傷的聲調,“如果您需要,我現在就為您安排一趟回首都盟的星艦。”
伊露森·馮聽完這個解釋,表情凝著錯愕的空白,發出一聲怔怔的音:“……喔。”那隻緊緊扣在戈貝利爾手臂的手,倏然鬆了勁,僵硬的手指從戈貝利爾的黑裝滑落。
21歲的戈貝利爾垂眸,伸出手,像握住一朵斷頭椿花,輕輕托住伊露森·馮那隻不停顫抖的,戴著權戒的手。
十多秒,表情空白的伊露森才眨動眼睫毛,發出一道近乎哽咽的短促笑聲:“……是麥克蘭能乾出的行為…好多年前,他就是這樣的性格。”
“為了出人頭地,為了更偉大的名譽…他敢執行任何一切危險計劃…剛爆發過獸災的星域…多危險…他根本不在乎的
。”伊露森的聲音變輕了,近乎呢喃:“……麥克蘭,麥克蘭。”
時寸瑾的感官與21歲的戈貝利爾同步,他“看著”伊露森·馮麵色空白許久,肩膀慢慢垮下,緩緩彎腰。
“開什麼玩笑…”伊露森·馮抬起手,混亂地蓋住自己的臉,“……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怨恨……”
此時此刻,記憶構成的伊露森·馮心神恍惚,情感備受煎熬。此時此刻,伊露森·馮完整清晰到可怕。
時寸瑾甚至能“聞”到伊露森·馮淚腺裡滲出的荷爾蒙素味道。類似用甘蔗釀出朗姆酒,灼喉又回甘。
這一瞬,時寸瑾讀取到戈貝利爾珍藏這段回憶的真正感覺:愉悅,迷戀,勝利的成就。代表權欲的存在傾聽他,心神為他一字一句所左右。21歲的戈貝利爾深深迷戀此時此刻的伊露森·馮。
時寸瑾:。
他之前推演戈貝利爾性格,曾評語戈貝利爾:一個知道“人性”,並嘗試往自己身上披“人皮”的怪物。
沒想有朝一日,真讓他讀到了實證。
這段記憶緩緩往前,仍沒有褪色消失:
21歲戈貝利爾扶著伊露森在休息廳一側沙發坐下,又在休息廳酒吧台找來飲品。
“老師,請喝些熱酒。”
戈貝利爾:“熱酒有助於血管舒展,抑製負麵情緒產生,如果您的強情緒神經素分泌過多,議會那邊會催促您返回貓眼休養,您可能會錯過一些告彆儀式。”
“……”伊露森·馮沒說完,他單手捂臉,蓋住泄露情緒的眼睛,另一隻手胡亂去拿戈貝利爾遞來的酒杯。
幾分鐘後。
“…抱歉,是我失態了。”
伊露森單手捂臉,對戈貝利爾說:“謝謝你告訴我貝林內部項目變動走向和特殊藥物誕生,我不會漏出去,也不會用來做什麼。”
“我相信您不會用家主的信息牟利。”戈貝利爾應了一聲,識趣地保持安靜,讓閉著眼睛深呼吸的伊露森調整情緒和計劃。
伊露森·馮很快勉力恢複表麵正常。“準備一趟秘密回首都…不,準備一趟去西部中軸海關的保密航程,我要過去看情況。你安排一下貝林總司的對接,我要進到遺…”伊露森·馮停頓幾秒,“我要進到遺體保管區,接觸第一現場。”
“好的。”戈貝利爾應聲。他打開智腦環操作一會,很快處理好全部流程,並一一彙報給伊露森·馮。伊露森·馮麵無表情聽著,時不時發出一聲沒有情緒起伏的嗯,行,好。
“15分鐘後,貝林總公司會傳保管區的訪問授權給我。您今日宴會地點在北境南部,距離西部中軸海關比首都盟星更近,我們現在出發,會比家族星艦快2個小時到達。”戈貝利爾適當停了停,用不變的恭敬口吻說:“另外…老師,家主離位突然,除了我以外,家主還培養了其他分支派係的青年輩繼承者。這些待選繼承者背後,是總公司掌以重職的分支貝林係。”
“麥克蘭的風格,從不絕對相信一支股
。”伊露森·馮沒什麼情緒地說:“放心,你仍是我的學生,隻要我還在,西區醫療隻和你代表的分公司談合作。那群分支貝林再氣都不會直接在會議桌上對你腦子開槍…”
伊露森·馮冷不丁發出一聲輕笑,“哈。麥克蘭以前就遭過這樣的罪。和他同期競爭家主位的貝林被他擠兌的…有一天…開著公司大會…被麥克蘭逼瘋的貝林…對他迎麵轟空了彈夾…他掉了一隻耳朵,半張臉燒毀…後來痊愈後,毒素彈導致他左眼永久色盲…和我抱怨了好久…”
伊露森恍惚了一下,很快振作,平靜的聲音仍有些顫,他教導學生:“戈貝利爾,你可以用儘手段去打壓競爭對手,奪取勝利,但永遠要記得,給你的對手留一絲餘地和臉麵。這一絲餘地是留給他們的,也是留給你自己的。不毀滅生命,生命就會給你留有一線機會。”
“明白了,老師。”戈貝利爾恭順地說,“我提起這事,還有一層原因,是亞諾。”
“家主原計劃將他放在您這兒學習社交規避,保證他在兩年後能在外獨立社交而不被欺騙。”
“現在,他已經在您身邊待了半年,明白什麼時候該沉默,避讓,離場。這些已經暫時夠他在富裕的中等星好好生活。”戈貝利爾適當停了幾秒,說:“家主離去突然,亞諾現在繼續待在您身邊,將會成為繼承競爭中第一個被祭刀的目標。”
“您與家主是兄弟,亞諾流著昂貴的血,在其他分支派係眼裡,亞諾是他們奪得繼承權的必經障礙。”戈貝利爾說,“您是否要考慮提前家主的原定計劃,先將亞諾秘密送走?”
記憶片段中,伊露森·馮緊繃著臉,閉了閉眼睛,說:“不。”
“麥克蘭死了,亞諾流著同時聯係貓眼與主家正統的血,在禮法與計算社交價值方麵,亞諾比你們這批分支血任何一個都適合繼承貝林。”伊露森冷漠地說,“戈貝利爾,你也在擔心亞諾的存在削弱你競爭繼承權的政治資本,是不是?”
伊露森·馮的反應非常快。時寸瑾剛想到產生類似的推斷,記憶構成的伊露森就直白點了出來。
21歲的戈貝利爾年輕,不夠時寸瑾認識的貝林禮儀長狡猾靈敏,21歲的戈貝利爾抿了一下唇,有幾秒停頓,沒有立刻接話。
伊露森·馮仍是那副麵無表情閉著眼的姿態,“我照看亞諾半年,他隻有聽話這一個優點,一個聽話的蟲族不適合貝林這個姓氏。”
“麥克蘭選了很多年輕貝林觀察,你是唯一一個被他送到我身邊培養的分家貝林,就這一點,你已經勝過其他候選的分支貝林許多。”
仍在讀取記憶的時寸瑾產生了一點歎息。
這位仍算年輕的馮閣下,生著一張不好接近的臉,心卻如鵝毛一般柔軟。接到親血的死訊,心緒混亂間,政治嗅覺探知到了學生提出的意見不對味,他的第一個行為卻是下意識安撫學生,告訴自己的學生,不要擔心。
“戈貝利爾,接下來的貝林繼承競爭你要自己去爭奪。但我可以保證,亞諾隻會是亞諾,他不會
影響到你。”伊露森·馮輕呼吸一下,“在眾多繼承者候選者中,麥克蘭隻和我說過一次人選偏好,那就是你。我會像曾經支持麥克蘭那樣從旁協助你,希望你不要辜負麥克蘭對你的期望。”
“至於亞諾的去向就不用你關心了。”
21歲的戈貝利爾靜靜聽著,“聽上去,您打算一直把亞諾帶在身邊。”
“嗯。”伊露森伸手捏眉心,沉默幾秒,輕歎:“麥克蘭走得突然,亞諾暫時摘不掉貝林姓氏,這時候放他獨自生活…他會成為其他分支貝林的傀儡。我會一直把他保護性地控製在身邊,抹去他所有對外信息,直到你繼承貝林,親手把他的姓氏摘掉,我再放他出去。”
戈貝利爾沉默幾秒,說:“家主將亞諾送來您身邊的那一日,就將這項放送托付交給我。家主為亞諾安排好的居住星球就在您的家鄉北極星,北極星邊緣深處,掛靠在第二軍的主駐地附近的旅遊宜居星。那兒非常安全,隱秘,武裝充足。家主已經為亞諾安排好一切,我想,家主不會想看到亞諾成為束縛您的一道繩。”
“不。”伊露森·馮再一次拒絕了戈貝利爾的提議。
伊露森單手撐著額頭,閉眼說:“戈貝利爾…你不明白。上一代貝林之爭…有太多死亡記錄不被記載,你年輕,天賦好,一有成績就被麥克蘭撈到手下監視。麥克蘭把你送到我這兒的時候…那句輕描淡寫的攔下毒殺並不隻是在你的飲用水和日用氧氣裡下毒……戈貝利爾,麥克蘭給亞諾安排的居住星球,隻有他活著,那個地方才安全。你不明白那群苟活在麥克蘭手下的老東西們年輕時有多毒。”
時寸瑾讀取到這一段時,忽然想起貝林家族送來的美化版家族曆史介紹:年輕的戈貝利爾鬥不過合謀起的貝林分支長輩,1970年逐權失敗,被趕出貝林。
事情真如首都盟貝林家族曆史所言?時寸瑾有些詫異地繼續往下讀記憶:
“亞諾…”伊露森·馮低喃,“…他是…他流著麥克蘭的血…至少二十年內,我都不想再看到我的血親訃告了…”
21歲的戈貝利爾動了動唇,停滯幾秒,又抿起。
伊露森·馮調整好情緒,睜開眼睛,除了滿眼紅血絲,半點看不出悲傷。“我會一直帶著亞諾,直到新的貝林之主誕生,直到他真正安全。”
戈貝利爾沉默著。伊露森·馮站起身,輕撫他的肩,拍了拍,“戈貝利爾,我祝福你,希望你如麥克蘭所願,贏下這場新戰。”
到此,這段記憶緩緩褪色,化為光影黑白灰消逝,沒有逃匿的意識體。
時寸瑾退出,心緒一跳,意識立刻紮進漂在光河上其他記憶碎片。
新的一段記憶的開幕十分模糊,像一場不停跳幀的老電影。
時寸瑾花了點時間才讀明白這片記憶的前半段:1960年3月起,戈貝利爾開始與貝林內部其他分支競爭者內鬥,每一幀模糊記憶都有鮮血,有年輕的分家貝林下跪,有的發出痛苦的詛咒,咒罵戈貝利爾的成功,詛咒戈貝利爾的手段。有的敗
服戈貝利爾,送上名下股份與科技成果,成為戈貝利爾的旗。其中當然也有戈貝利爾錯失一招,被其他派係咬下大利益,毒殺致殘進醫療城的劣勢片段。
即使時寸瑾隻斷斷續續讀到一些景象,也仍為記憶內容反感。尤其,時寸瑾頭腦與思維清明靈活,哪怕心理產生抵觸,還是從這段模糊掉幀的記憶裡讀明白了貝林係的勝敗概念:
競爭家主位失敗的貝林蟲族,不論他生前多麼厲害,做出過多偉大的醫療成果與科技,為家族一年賺xxxx億金盧,隻要他失敗,不管這位敗者死沒死,敗者都不再配擁有這些亮眼成績的署名。原本屬於敗者的所有科技成果,都會成為勝者的“研究”出來的成果,掛上勝利者的名字。如果敗者仍活著,他的後續一生的科研成果都不能再署自己的名,隻能為勝者當牛做馬,上供智慧與心血。
如果說軍團蟲族的勝敗隻看物理生死,勝者活,敗者生物死亡。那麼首都盟貝林係的勝敗,就是勝者活,敗者生物死亡;或,勝者活,敗者的靈魂、才能、思維都將成為勝者保養自己偉大桂冠的養分。
時寸瑾讀得反胃,加快讀取血腥群毆繼承戰記憶的速度,又了解到一段:1960年3月-10月,貝林家族在7個月內,連續出具294位貝林蟲族的訃告。
這些死亡的貝林全在壯年盛期,是競爭貝林家主位的分家血;294位貝林死法各有不同,大部分是貝林係常見的暗殺手段,小部分的貝林血,死在黑洞航道意外中。因為貝林內部在競鬥繼承權,這些訃告從未被公開。
群毆繼承戰持續的7個月內,貝林家族死了294位壯年盛期、有厲害科研成果,並且基因線全在高等A的特權種。
即使時寸瑾不算太了解蟲族豪門擁有的財產和科技資源範圍多誇張,也能立刻從這個數字上明白,戈貝利爾參與的這一期繼承競爭絕對是貝林曆史上最慘烈的一期。
果然,時寸瑾很快就在這片模糊記憶裡讀取到:某一派貝林競爭者被戈貝利爾針對得夜不能寐,幾近猝死。
絕境之下,這支貝林血秘密說動科技主城赫菲斯的某區首席,試圖合作竊取上代貝林家主死亡封檔至家族庫的秘密項目作資金助力,誤打誤撞之下,還真讓這個貝林分支在家主遺產裡找到對付戈貝利爾的把柄。
模糊的記憶片段時間進展到1960年11月,記憶場景驟然清晰。
場景裡第一個出現的人影,是表情沉霜的伊露森·馮。
伊露森·馮給戈貝利爾給打了一通視頻。
視頻裡,伊露森·馮沒有和微笑的戈貝利爾打招呼,直接在視頻左側放出一批文件數據。
時寸瑾仔細看去,多份數據一一詳細列舉多位貝林死因,其中有15位壯年後期的老貝林死因和上代家主麥克蘭一樣:航道事故。
剩下12個名額,是12位基因線不高的貝林閣下;有的閣下剛成年,前往親血兄弟的公司星度假;有的貝林閣下成年已久,回雌父的駐地區過短暫的親子時光。然後,他們全部
和競爭家主位的血親一同死在了突發嚴重醫療汙染的貝林公司星。
最重要的是,時寸瑾定睛看伊露森放出的資料最下方一頁。
最後一頁的報告顯示:【xx·貝林以利求力,聯合科技主城赫菲斯秘密成立專查數據部門,試圖恢複上代家主麥克蘭·貝林的秘密項目數據,以求新的利益增加競爭資本。
xx·貝林的數據部門耗時數月,成功修複上代貝林家主已損壞的數十個工作智腦環。
數據部門修複並破譯了所有保密智腦環的雲端密碼,他們在核查秘密項目價值的中途,意外發現,其中一個保密智腦環中,存有一份數據異常的礦物素合成異血樣本報告。
而正是這份報告,成功誘導麥克蘭·貝林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前往西部中軸海關,最後不幸遇難。
數據部門持續溯源,這份異常報告來自某個已損毀無法查詢的智腦ID。數據部門繼續追溯損毀智腦曾使用過的ip節點,通過定位ip節點的移動範圍和聯網時間,數據部門檢索出10位可能發這份異常郵件的貝林賬戶。
這10個賬戶的使用者都是麥克蘭·貝林信任的下屬,但裡麵隻有戈貝利爾·貝林出身盛產礦物素的凍土星,他天賦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