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慢慢看著陷入沉思的夫子,臉上露出了幾分好奇之色,溫潤的目光直盯著老師,詢問道。
“夫子,可是要收趙先生為徒?讓他做小十三!”
夫子聞言稍稍一愣,臉上閃過行心動之色,隨後又連忙搖頭,歎了一口氣,說道。
“算了,當年你小師叔我都沒有護住,又何必再收一個和他相似的人為徒呢!”
夫子臉上滿是複雜之色,明亮的眼眸閃過一絲黯淡,思索了一番後,又對李慢慢說道。
“不過,你可以將一些修行的知識傳授給他,讓他踏上修行之路,書院後山也可以對他敞開!”
夫子這種安排其實和收徒並無區彆,夫子的弟子大部分都是李慢慢教授的,後山更是隻對門下弟子開放。
“是,學生明白了!”
李慢慢臉上露出幾分笑意,躬身行禮,應和道。
自此,趙無昊在書院住了下來,他本來就是參加書院考試的書生,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了書院的教習,經曆倒是奇特,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書院分為六科,按照君子六藝劃分,分彆是禮、樂、射、禦、書、數,沒有單獨畫科,但是書畫不分家,趙無昊書法也是一絕,所以成為了書科教習,也在李慢慢的引薦下,認識了許多書院的教習,這些書院的教習,出身各有不同,不都是唐國人,有燕國人,大河國人,南晉人,但是他們都是書院的人,每一個都是最頂尖的人才,修為境界不弱,不少都是洞玄境界的大高手,甚至還存在知命境界的人間絕頂高手。
時間一晃而過,二十幾天就過去了,書院到了開學的日子,因為書院開學第一天同時舉進入院試,能夠通過入院試的,便將成為長安書院光榮的一名學子,而沒能通過入院試的備考生,他們看到過莊嚴的開學儀式,見到過書院的真實模樣,想必這段回憶將成為今後生命中難忘的一段,有所安慰。
清晨五點鐘,長安城就喧鬨了起來,書院開學對整個大唐帝國,甚至是整個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長安城的民眾,更是早已翹首期盼多日,各式小販都提前開始營業。
禮部有專門接送備考生的馬車,當然如果是那不缺錢的考生,家庭富裕,也可以選擇租馬車單獨前去,車行的馬車對書院的考生都是十分上心,不敢怠慢,半夜就就會在巷口待命,生怕耽誤了租馬車考生考試。
在東城時還好,馬車一入南城便變得寸步難行,此時正是黎明的黑暗時,寬敞的朱雀大街上顯得有些陰暗,被數百輛馬車塞的死死的,天空中飄著微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數不清有多少車輪在移動,有多少馬蹄在惱火地踢著雨水。
禮部接送備考生的馬車當先放行,拿著入院試憑證的考生馬車也在城門軍的指揮下,艱難地擠出一條血路,沿著鼓樓衝著朱雀門的方向排成了一條長龍,今日的長安城書院備考生是最重要的人物,那些參加開學大典的各部衙官員甚至是王族親貴的馬車,都被擠到了旁邊,至於那些買了入場門票準備去看熱鬨的富商書生們,更是被毫不客氣地趕到了最後方。
考生比官員重要,比那些能為帝國帶來稅收的富商們重要,這看上去有些不可想像,但就是事實,而且看那些安靜的華貴馬車,和麵色如常的隨從護衛們,可以想見過往無數年間,書院開學時都是這副模樣。
參加書院考試的考生緊張不安的坐在車廂中,時不時掀起車窗簾角看看周遭的動靜,略有些緊張焦慮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當馬車終於駛出長安城南門,順著寬敞官道向著南方那處仰之彌高的雲中高山進發時,心中都升起了一種敬畏之感。
春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但那處陡然從河渭平原間拔起的高山卻不受絲毫影響,因為山峰之前一片清明,而山峰更是在雨雲之上,初升的朝陽投射出的光輝,被山崖反射,向世間灑出片片光芒,感覺十分溫暖。
長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書院。正是那座經曆千年風雨,始終沒有名字,比大唐帝國曆史更為悠久,為大唐和天下諸地培養了無數前賢名臣,並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書院。
數十輛馬車依次駛抵大山腳下,那些車廂內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前來參考的學子們並未感受到任何氣勢壓迫,但卻因為心中的尊敬而變得沉默。
考生們望著這片人間仙境,看著草坡上方那片並不高大卻綿延不知多少間的黑白雙色書院建築,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長時間後,他們心中不約而同的升起了同一個念頭。
“我今年一定要考入書院,成為書院的學生!”
書院待考的學生們依次下了馬車,在禮部官員和書院教習的指揮下在一處寬敞石坪前排隊,然後進入坪旁的兩排掩雨廊間休息。
待考的學生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書院教習們親自在大唐各郡村塾挑選而出,剩下的則來自各部衙的推選,其中僅軍部就推選了五十幾名準考生,人數非常多。然而,這麼多學生坐在石坪兩邊的掩雨廊中,竟是絲毫不顯擁擠,可以想見地方何其寬敞。
石坪上方是書院的主要建築,隱於花樹淡霧之中,卻因為建築本身極為高大,兩道斜斜的甬道如同鳳凰的雙翼,所以沒有什麼小家碧玉之感,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清利爽朗味道,顯得極為大氣。
考生們此時關心的重點不是書院的模樣,如果能考進書院,日後有的是時間欣賞書院的景色。此時掩雨廊間的待考生隻怕已經超過了五百名,而書院隻會錄取兩百名,五中取二這可不是什麼太高的比率,考生們不免有些憂心忡忡。
掩雨廊下的待考學生們,個個斂神靜氣,沒有左右交談閒聊,也沒有誰拿出懷中的真卷試題做最後的衝刺,這些人人是大唐乃至整個天下最優秀的青年。考生之中雖然有年過三十,出身邊塞滿臉苦寒風霜色的軍中校尉,也有被教習從某偏鄙鄉間村塾帶回長安,滿臉稚氣懵懂不安看著身周,不滿十四歲的天才小孩兒,但總歸都能算做是青年,沒有誰願意在這時候展現出自己的信心不足。
石坪四周忽然響起一陣中正莊嚴的宮樂之聲,羽林軍到了,儀仗到了,各部官員到了,然後花錢買票的看客們到了,宮廷侍衛到了,親王殿下到了,皇後娘娘到了,皇帝陛下到了,於是掩雨廊裡的待考學子們活動一下久坐微酸的腰身,拱手長揖,山呼兩聲萬歲。
和世間其餘國度那些敵人不懷好意的想像不同,和某些陰謀論偏執狂想像的不同,大唐帝國內部並沒有皇權與書院對立的情況。
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當今的大唐天子少年時,曾經隱姓埋名在書院學習過兩年,而他登基之後,無論大小節慶也都會來書院稍憩,入冬之時,甚至可能整月的時間都呆在書院之中。
如果說大唐皇權真的在隱隱忌憚甚至製衡書院的勢力,那麼書院開學之時,朝廷絕對不會擺出如此大的陣仗,那位天子更不會把書院當做自己的第二個家。
山後鳴鐘被清脆擊響,是為書院入學試的第一次召集,掩雨廊裡的數百名待考學子在書院教習的指揮下魚貫而出,走過書院正樓欄下平道,向院內走去。
大唐皇帝看著那些俊朗瀟灑的學子,在自己注視下魚貫而入,不由微捋細須,露出滿意喜悅的笑容,皇帝陛下看著身畔妻兒,兩側大臣,無數帝國日後棟梁,不由大生滿足之感,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身旁好像少了一人,眉頭微蹙,對身後一名大臣問道。
“夫子……還是不肯來?”
那位大臣惶恐至極,一揖及地,十分緊張的說道,
“院長說書院入學試乃是為陛下、為帝國挑選人材,他就不需出麵了,他要準備行李,過兩天便要離開。”
皇帝陛下才想起此事,臉上滿是遺憾神情,就像是做了件得意事,卻沒有得到父親表揚的孩童,輕拍石欄,歎息道。
“險些忘了,夫子今年出遊的時間比往年要早些。”
皇帝陛下回頭看了一眼書院後方那座在雲霧間似隱似現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十分恭敬和誠懇,沒有一絲勉強和虛偽。
一位男人站在數百名考生之前侃侃而談,男人穿著一件袖口下擺領口皆紅、大麵卻黑綴金的深衣長袍,容顏俊朗,雙眉如劍,薄唇直鼻,笑容可親,笑時眼角偶有幾絲皺紋,往成熟裡看可以說他已經四十歲,往年輕裡看也可以說他將滿三十,總之這是一個極有魅力的男人。
他是李沛言,大唐帝國權力第二大的男人,皇帝陛下唯一的親弟弟,素有賢名的親王殿下,李沛言溫和微笑,勸勉唐國的考生,宛如一道春風拂過,讓人感到十分舒適。
“諸位青年均是天下俊傑,今日必要拿出全身的本事來應對這場入院試,但切不可過於緊張,入了書院更要好好學習,待學成之時,我大唐帝國自有無數位置靜候,候著諸君為帝國增光添彩。”
親王李沛言隨後又將目光望向左手方,看著那些衣著異於唐人的考生,張開雙臂朗聲一笑,如滿地陽光溫暖,溫煦和善。
“諸君雖非唐人,但我大唐書院向來有教無類,請勿擔心錄取公平之事,而且若諸君在書院學業有成,我大唐依然靜候君之效力。”
此時有位燕國考生鼓足勇氣與大唐親王進行了幾句對話,不知道那位親王殿下說了幾句什麼笑話,惹得場間本來極為緊張的考生們笑出聲來,李沛言借著機會又笑著說些閒趣事,意圖想讓眾生能夠放鬆些,眾考生倒也識趣,不複先前靜立嚴肅模樣,該搓手的搓手,該揉腰的揉腰,該閒聊的閒聊,該讚美的讚美。
“大唐果然有位賢王啊。”
“親王殿下之賢,果如傳言中那般,似春風清陽令人心喜。”
賢王究竟是否賢明,誰也不知,畢竟人類都是虛偽的生物,喜歡將自己的真麵目隱藏起來,躲在黑暗之中,隻有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才會露出自己的真麵目。
鐘聲第二次敲響,便是最後一次召集,書院教習麵無表情講述了一遍考場紀律,考生們卻緊張地沒有記住,因為入院試的考場紀律竟是如此寬鬆,不戒閒聊不戒提問,隻是不準互相告訴答案而已。
踏著鐘聲,踩過青石板上零落的碎桃花瓣,長衫飄飄的學子們拾階而上,進入各間教室,準備迎接考試,書院考試和大唐科舉內容相似,總計分為六科:禮科、樂科、射科、禦科、書科、數科,分彆計算成績,然後以總分招生。入院試上午進行的乃是文試,便是禮書數這三科,而最先開始的則是唐人最不擅長或者說最不樂理會的數科。
考中一片安靜,牆壁上的窗框框著室外白牆粉梅,就像是一幅幅寧靜美麗的粉彩畫,營造出非常合適動心動念的環境,然而在拿到數科墨卷之後,先前還正襟危坐於桌前的學生們驟然一亂,發出低聲的哀歎。
“怎麼會是綜合題?”
有學子痛苦地揪著頭發,發出了哀歎。
“我們的運氣太不好了吧?”
有學子臉色蒼白,好似抱恙一般,眼眸黯淡無光,充滿了絕望之色,似乎眼前的題足以讓他的人生前途被黑暗籠罩。
因為考場紀律中並沒有嚴禁喧嘩一條,所以學生們忍不住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哀切,曆年入院試便數科綜合題最難,往往是由文學博士和通數教授一起出題,有時候考生們甚至連題目真正想考什麼都看不懂。
不少考生將毛筆擱在硯台上,深深呼吸一口微涼的空氣,然後掀開墨卷,絕望的看著墨卷上的一道題目,約摸數十個字,上麵寫著。
“那年春,夫子去國遊曆,遇桃山美酒,遂尋徑登山賞桃品酒,一路摘花飲酒而行,始切一斤桃花,飲一壺酒,後夫子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隻飲半壺酒,再切一斤桃花,飲半半壺酒,如是而行……至山頂,夫子囊中酒儘,惘然四顧,淡問諸生:今日切了幾斤桃花,飲了幾壺酒?”
其實這道題的答案也很簡單,隻是出題人有些二,將題目出的有些繞,讓考生將自己搞糊塗了。
“夫子飲酒兩壺,斬儘滿山桃花!”
上午文試,數科結束之後緊接著便是書科和禮科,鐘聲再次敲響,文試結束,考生們有些意興缺缺地走出考場,草草吃了餐書院準備的午飯,然後開始準備下午的武試。
參加入院試考生們進行後三科武試時,書院某個開闊清明的房間內,教習們正圍在一處進行上午三科試卷的批閱評分,絕大部分教習已然白發蒼蒼,不知經曆過多少次這等場景,自然不會緊張,捧著茶壺含著煙杆,悠哉遊哉,不時落墨評分不時抬頭與同儕閒聊,有教習點評今日試卷難度說道。
“今年入院試是大先生出的,他性子溫和謙遜,自然不會太難,若還像上期那般是二師兄出題,誰知道今日考場裡會不會又哭厥過去一大片人?”
“禮科書科倒還罷了,數科這道題純是送分,誰都知道夫子他老人家嗜酒,一壺之半再半續半化為一滴,難道夫子還要運劍將那滴酒斬成半滴?這麼簡單的數科題居然還有這麼多考生答錯,真不知道他們的腦子是怎麼做的!”
有教習臉上露出了好奇之色,向老資曆的教習詢問道。
“說簡單倒也不簡單,不過我更關心的事情是,夫子當年去國遊曆初入西陵神山時,究竟喝了幾壺酒?斬了幾斤桃花?”
聞言,一位皓首老教習臉上露出了與有榮焉的的笑容,得意的說道。
“夫子那年春天喝了七大壺酒,拔光了西陵神山上全部桃花。”
“不過有個傳說,當年喝酒的是夫子,拔光西陵桃花的卻另有其人,是隨夫子遊曆的小師叔,我也覺著夫子雅性,斷不會為此事,還是小師叔那暴烈性子比較合適。”
提到小師叔三字,教習們稍一沉默,便重新恢複正常,有人笑著說道。
“但咱們書院草坪上那些桃樹,可是夫子親手栽下的,西陵昊天殿那幾個老道士每次來的時候,臉色難看的比死了媽還慘,我真覺得夫子夠陰損的!”
閱卷室內的書院教習們哈哈大笑起來,嘲弄世間最神聖西陵神殿,對於他們來說仿佛是一種日常的例行娛樂活動,笑聲顯得非常囂張,必須要說,長安城南的書院,真是一個很妙的地方。
在這群教習之中,有著一位不足弱冠的少年教習,容貌俊秀英氣,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將其他人的話收入耳中,也不插言,表現的很是沉默。
“軻浩然嗎?!”
入暮時分,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已然回了長安城,隻留下親王殿下和諸部主官主持剩下來的環節,六科考試終於全部結束,到了出榜的時間。
數百名考生安靜站在寬大的石坪之上,踮著腳仰著脖子看著那麵空無一物的影牆,就像數百隻餓了數日的大鵝伸著長長的脖子,等著被人喂食。
幾名書院教習緩步自樓間走了出來,向親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禮,由禮部官員共同確認後,教習們踩著木桌,拖了一桶米漿,隨意把一張大紅紙貼到了影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