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知州慢條斯理的:“英臣,怎麼啦?”

他像極了一頭反應遲鈍又性情綿軟的羊,說完這話便咂咂嘴,仿佛是記起來了:“哦,你說東山壩漫堤之事。半年過去了,你還未辦結啊。”

老縣令齊五湖確實是瘦,一身官衣顯得格外寬大,洗得泛白,但能看出一身枝杈堅硬的骨頭,把這身舊官衣支撐了起來。

他年歲雖大,仍是口齒清楚,嗓音洪亮:“大人,去年夏天降水多,導致東山壩漫堤,淹毀農田。下官多次申報,您不予撥款,可以,我自行設法,購置綠豆,培肥地力,終是得了些收成,不至於一無所獲。可為何您給錦元的攤派賦稅要比去年更重?”

呂知州安詳道:“這個這個,英臣啊,勸課農桑,催科繳稅,是縣令分內職責,責無旁貸啊。今年的賦稅是比往年重些,我也無法可辦,大家分攤,總不能厚此薄彼吧,我已攤派均勻,每個縣都加了那麼些……”

齊五湖暴碳一般的脾氣,頗受不了他這慢腔慢調,怒道:“錦元百戶小縣,和千戶之縣確寧,賦稅加的一般多,這叫做攤派均勻?!”

被點名的確寧縣令對此充耳不聞,優雅地端起茶杯,一下下地撇著茶葉,發現實在撇不乾淨,隻好尖著嘴小抿了一口。

本要發言的樂無涯被打斷了話,麵露無辜之色。

他身體向前傾去,似乎是想說些什麼。

齊五湖硬生生打斷了他:“聞人縣令,抱歉,此次算我倚老賣老,會後我自會賠禮,煩你稍等,此事我非要辯個分明不可!”

樂無涯作欲言又止狀,看向呂知州。

呂知州不氣不惱,把軟綿綿的語調拉得愈發悠長:“確寧自有確寧的難處……那裡鄉紳地主多些,他們地是多,但能免稅,想要多收些,亦頗為不易……齊縣令,你那裡還是有些地的嘛,不像明恪的南亭縣,能種的地就那麼點大,隻能在其他稅上找補找補……”

齊五湖怒道:“我們的田被水給淹了!”

呂知州:“其他縣的堤壩都無事,怎麼就偏偏錦元縣出了問題?”

齊五湖麵頰氣得發紅:“您問得好!不如去問問牤水河,為何偏偏在我們錦元縣灘塗最淺、流速最急?”

“所以嘛。”呂知州柔聲道,“我沒有問責於你,是寬宏已極啦。堤壩緊要,賦稅也緊要,稍緊一緊手,不就能擠出來了?”

樂無涯上輩子高居廟堂,但底層官僚所謂“緊一緊手”的小招數,他並非一無所知。

就拿收糧食這一項來說,就有大秤小鬥、踢斛淋尖兩項。

前者,顧名思義,是用不足額的小鬥,去秤百姓交來的糧食,讓百姓交多些;往上交的時候,再用超額的大秤,稱得更重些,好從中漁利。

後者則是收糧官員慣用的伎倆。若是百姓自帶器皿,交上來了一滿筐糧食,官吏要用腳踢上一踢,讓糧食填滿縫隙,借此指責百姓交糧不足,回去補交;若是百姓學乖了,不用製式大筐,而是把糧食

背來,倒在官府的器皿中,官吏就非要把糧食滿滿壓實,直到冒尖才罷。

齊五湖咬牙切齒:“我心疼我這幫老百姓!他們苦了大半年了!”

呂知州熱熱地喝了口香茶:“苦嘛,誰不苦,佛法怎麼說來著,眾生皆苦,咱們也苦。大家都苦慣了,再多辛苦一些,不妨事的。”

他瞟向了樂無涯,親熱道:“明恪,彆拘束,你說你的。聽說你那件案子辦得不差?誇你的聲音都傳到我這兒來了。”

呂知州絕口不提先前自己逼迫著聞人約給明相照定罪的事兒,望著樂無涯的眼神溫柔殷切,像極了個忠厚長者,直接把心焦如焚的齊五湖撂到了一邊去。

樂無涯微微笑著。

他太清楚這位呂知州想乾什麼了。

他想讓齊五湖丟官。

一縣稅賦不齊,是推證治縣官員能力不足的力證。

呂知州隻需一封折子遞上去,就能名正言順把齊五湖掃出益州。

樂無涯露出拘謹神情,掏出一樣東西:“大人謬讚。昨日欽差大人下臨本縣,留下一封手諭……”

滿堂俱驚,就連齊五湖一時間都忘了生氣。

呂知州原本懶洋洋的神情一掃而儘,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時,極其利索地撩袍下拜。

——欽差大人代天巡狩,見手諭如見欽差。

在呂知州的帶領下,滿堂官員全部跪倒在地,極見尊崇。

樂無涯掃視一圈,展開手諭,誦讀道:“南亭之事,已見眉目,小福煤礦所造之惡當宜詳慎調查,務究實情。準聞人約便宜行事,以圖早達上聽。”

樂無涯收起手諭後,忙依禮地將呂知州扶起:“知州大人,便是如此了。”

呂知州方才被齊五湖這個油鹽不進的火爆脾氣煩得不輕,轉頭看見溫馴如水的樂無涯,有了對比,心下喜愛之情尤甚,拉著他的手好一陣誇獎。

樂無涯微笑著連連點頭,作乖巧狀。

但樂無涯清楚,他絕非真心。

果然,浮皮潦草地誇獎幾句後,呂知州的語氣便帶了幾分責備:“明恪啊,欽差大人到來,你原該通報我一聲的。”

樂無涯老實道:“欽差大人輕車簡從、不喜浮華,在益州走訪了許多州縣,並沒有叨擾官民。是下官治理不嚴,出了這麼一樁大案,才叫欽差大人多跑了這一趟,是明恪之過也。”

呂知州眯起眼來:“哦?欽差大人可有和你談起其他州縣的事?”

“有啊,下官才薄智短,為官經驗不足,欽差大人不以為鄙,教我多向呂知州學習用人之道。”

他一番軟言溫語,把呂知州拍了個眉開眼笑。

樂無涯轉向齊五湖,笑得人畜無害:“齊大人,方才我就想問,您平時可有疏浚河道,提前為夏季洪季做準備?”

齊五湖正在氣惱中,恨不得抄著茶杯上去打爆呂知州的羊頭,突然聽這年輕的小縣令點名自己,遲疑片刻,點了下頭。

樂無涯在賭。

如果齊五湖真是個為民著想的好官(),他的治下又處在牤水的湍急處?()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哪怕再窮困,他也要從牙縫裡擠出些資金來提前修補河堤、清理河道。

看齊五湖的反應,他曉得自己是賭對了。

樂無涯笑著轉向呂知州:“那欽差大人,說的便是齊大人了。”

“欽差大人沒有直說,隻說到了益州轄內,一路同百姓攀談,百姓均稱大人賢明善治,屬地太平,去歲大事不多,隻在夏天下過幾場大暴雨。”

“因著一場暴雨,才將常小虎屍身衝至下遊。由於降雨與案件有些關聯,欽差大人便多向百姓打聽了細節。百姓提及,暴雨曾致一處堤壩漫堤,但幸逢大人用人得當,事前預防,事後讓天災不致演變成人禍。益州地處邊地,若不是有大人一力支撐、同僚齊心協力,斷不會有如此盛世之景。”

樂無涯言辭懇切,再有這張斯文的好人臉輔助,以點帶麵,一個不落,把在座各位都拍了個舒舒服服。

呂知州麵帶喜色,拱手道:“欽差大人真真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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