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劄其實也不明白,為何主上會突然找到自己,讓自己攔下小縣令采買的石料,把他帶到關內,還點明要讓他在席上提及冉丘山之屠。

他私下裡已經打量了小縣令無數眼。

此人個頭堪堪抵到自己的下巴頦兒,除了繡花枕頭似的長相,實在是看不出什麼玄妙之處來。

無奈,王命難違。

況且,冉丘山屠殺,他是親曆之人。

到了他這個年紀,總愛回顧些過往的燦爛事跡。

見幾人齊齊望向他,想聽聽景族的奇聞軼事,孟劄頗覺暢快,開始像他少年時最愛嘲笑的中年人一樣,憶往昔輝煌歲月。

而隔壁的赫連徹一下下敲打著桌子,比他想得更長,更遠。

……

母親生下鴉鴉,身體稍稍康複,便徑直投入治軍練兵的大業。

赫連家並非景族王室一脈。

當時,景族王室奉呼延氏為主。赫連家是景族與衍族的混血,全情效忠於呼延氏。

赫連氏驍勇善戰,男女出生便在馬背上,戎衣作常服,弓馬獵天下,常有“橫厲如隼,敏慧如鴉”之美譽。

赫連徹的父親赫連昊昊因連年征戰,新傷舊傷化作數不清的沉屙舊疾,無法再上戰場,那麼便理所當然地輪到母親達樾身先士卒。

他們二人是表兄妹,自幼一起長大,早已互為骨血。

達樾一心撲在軍務上,剛生下來的赫連鴉,便歸了赫連徹撫養。

赫連徹與一些負責軍務後勤的軍婦住在一起。

她們生性豪放直爽,沒有大虞那麼多繁文縟節束縛著,再加之赫連徹隻是個孩子,她們並不怎麼避諱他,因此他經常能見到她們給孩子哺乳。

偏偏鴉鴉出生時,這些軍婦的孩子都活蹦亂跳地長大了。

沒了奶水,赫連徹隻能自力更生,見弟弟喜歡咬些什麼,便把手指洗乾淨,蘸了羊奶,一點點喂他。

鴉鴉的性情並不鬨人,總眯著葡萄似的大眼睛,懶洋洋地偎在他懷裡,發呆、睡覺,或是仰起頭看他。

赫連徹被他看一眼,心就要化上一次。

可他也有一樁苦惱:

偶爾鴉鴉會把自己這個哥哥當母親,在他懷裡找奶吃。

赫連徹最怕他這樣,因為被其他軍婦瞧見,他一定會被笑話;不阻攔他,他的胸口就會痛得要死。

……偏偏他還舍不得打。

拉他一下耳朵都舍不得。

就這麼拉拉扯扯、打打鬨鬨中,兄弟二人感情日篤。

他一心一意地教他:“叫哥哥。”

赫連鴉說不了話,隻對著他笑。

赫連徹把自己用來編頭發的紅檀珠子纏在赫連鴉的手腕上,誘惑他:“叫哥哥,這個給你。”

他持之以恒地教導著鴉鴉,即使舅舅達木奇嘲笑他,這麼屁大點的小孩子,叫阿媽都是勉強,你還教他叫哥哥,還不如給他唱山歌。

說著,達木奇就扯著破鑼嗓子吼起了山歌。()

赫連徹忍受不了他這樣聒噪,雙手抱著孩子,試圖用腳驅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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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赫連鴉很喜歡達木奇的山歌,格格地笑起來。

達木奇頓覺新鮮:“喲,這小小子識貨!還沒人欣賞過本將的歌喉呢。”

見鴉鴉不煩他,赫連徹便格外開恩,允許阿舅留下來了。

達木奇亮開喉嚨,唱起了一首小調:“一壺老酒肩上背,我騎著馬兒等那姑娘來追,追出來的是我的娘誒,她把巫符拴我身上,叫我早日回——”

赫連鴉靜靜地聽著,一臉的神往。

一大兩小就這麼並肩坐在河邊上,看清澈的河水汩汩流向遠方。

赫連徹想,沒有更好的日子了。

然而,說到底,赫連徹畢竟是個孩子。

他玩心重,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見過的一切好東西都送給鴉鴉看,讓他高興,叫他歡喜。

但赫連徹知道,阿媽必不會同意的。

於是,某一日,他偷偷帶著赫連鴉,進了附近一座城關,叫做冉丘關。

他並不覺得會有什麼危險。

這畢竟還是在景族境內,大虞與他們在銅馬、清源一帶對峙良久,一時半刻,絕不可能推進至此。

這是弟弟第一次離開軍營,赫連徹選了一塊漂亮的藍色布匹,上麵繡了一小朵無蝶花花瓣。

他打了個繈褓,把赫連鴉斜挎在自己胸前,自認為萬無一失後,便興衝衝地抱著鴉鴉走街串巷、東闖西遊,買了許多孩子的玩具,和一個純金的長命鎖項圈。

天色漸晚。

赫連徹有些餓了,用一隻盛羊奶的小壺喂飽了鴉鴉,一邊走一邊同他玩兒。

他平舉起胳膊,學著舅舅馴鷹的姿勢,把鴉鴉放在自己的胳膊上。

近來,赫連鴉已經學會了穩穩地坐著,可一個半大孩子的胳膊未免不夠穩當,他身體亂晃、東倒西歪,卻偏偏總能在將要滑倒時穩住。

赫連徹看他真是可愛死了,像是阿舅小時候送自己的不倒翁大阿福。

區彆是大阿福有無數個,鴉鴉隻有一個。

他們正玩得不亦樂乎,走到一處大街與巷道的交叉口,肩膀忽的被人從後拍了一下。

有人用景族話同他說:“阿寶,你怎麼在這兒?”

赫連徹聽這聲音不熟,陡覺不妙,頭也不回,邁步就要往前逃。

誰想,從咫尺之遙處,一柄寒芒直捅了過來。

肩膀被貫穿的劇痛讓赫連徹身子一軟,還沒來得及嘶吼出聲,就被一個人夾抱起來。

另一人從斜刺裡塞了一塊手絹,堵住了他的嘴。

第三個人往他後肩一拍,將他雙臂的關節都卸了。

一個親熱到可怖的聲音從斜上方傳來:“阿寶,逛累了吧,跟阿叔走。”

赫連徹迅速被他們挾帶到無人陰暗的深巷之中。

從噬骨的疼痛中蘇

() 醒的赫連徹(),被他們像一堆垃圾一樣⑼()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拋在了深巷儘頭。

赫連徹跌入灰土,一身狼狽,後背痛不可當。

即使雙臂脫臼,他還是本能地要抬手,回護身前的弟弟。

誰想,他肩膀猛地一輕。

……有人用刀挑斷了他係在身上的繈褓。

赫連鴉滾落在地,摔出了短促的一聲哭喊。

赫連徹眼看自己如珠如玉地養著的弟弟就這麼被摔在地上,心痛欲裂,雙膝跪地,挪動著雙腿,發誓一定要把他護在自己身下。

可他行動不便,終究是慢了一步。

那捅了自己一刀的人先於他把鴉鴉從地上撈起來,用匕首撥開繈褓,打量他的長相。

赫連徹憤怒已極,仿佛能聽到全身血流轟轟的聲音。

眼前黑影幢幢,混合著流入眼中的血,天地間又變成了弟弟出生那天的樣貌。

……血紅血紅的。

其他二人齊齊瞧向那抱著嬰兒的人。

他大概是三人中的頭領。

赫連徹奮力昂起頭來,想看清他的麵容,奈何失血太多,渾身無力,委實是做不到。

那人顯然也有些猶豫,沉吟半晌,才用景族話下令道:“宰了。”

話剛落入耳中,赫連徹便被人踢倒在地,前胸被搠進了什麼東西,驟然一涼一痛。

他眼中的夕陽快速下落。

世界墮為一片漆黑。

……

赫連徹的運氣沒有那麼差。

那匕首被他肋骨卡住,將刀勢緩了一緩,離心臟隻差半寸。

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月。

後來發生了什麼,赫連徹是聽軍醫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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