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一愣,從這一句話中讀出了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他漸漸心亂起來,低著頭,手上活計不停,替項知節將傷處包紮妥當,還不忘打上一個漂亮的結。

將正事辦得差不多了,樂無涯沉一沉氣,準備開口。

可不知是巧合還是蓄謀,項知節偏在這時候軟聲軟氣地開了口:“老師,我讓你為難了嗎?”

樂無涯想說的與這個新問題堪稱背道而馳。

他正思索著要回應他哪個問題,項知節就疲憊已極地枕在他肩上,用夢囈般的溫柔語調道:“老師為難的話,就當我從沒有說過這話。”

樂無涯:“彆跟我耍賴啊。我抱聞……我抱明秀才,我為難個什麼勁兒?還抱出錯來了?”

項知節搖頭:“不是老師的錯,是我的錯。”

“又是你的錯?”樂無涯戳了他腦門一指頭,“你這麼喜歡認錯啊?”

項知節謙遜認錯:“我錯在看老師抱住聞人約,心裡會不舒服。”

樂無涯:“……”

項知節虛心請教:“老師,這是因為什麼?”

樂無涯把臉彆向一邊,偷喝了一口熱水,因為心虛,突然變得端莊和少言寡語起來:“……這個老師也不知道。”

他從小和小鳳凰在一起,從共騎竹馬一起到鐵馬金戈,算是在他身上啟了蒙。

那段感情因著種種原因,在最好的時候無疾而終。

在那之後,他就藏好了滿腔情緒,誰也沒再給過。

雖說是教不嚴、師之惰,可他當初身為人師,向來是循規蹈矩,從沒教過孩子這件事!

……當初。

這兩個字不免觸動了樂無涯的回憶。

他當真認認真真地反省起來,自己有無錯處來。

在他的記憶裡,小六從來是個不醒目的孩子。

雖說身處九重金戶、長門宮苑,但在樂無涯看來,任何一個孩子,剛一落地就被送離母親和親生兄弟身邊,都是可憐的。

偏偏旁人都覺得他來了個好地方。

莊貴妃的身份和家世,皆是雙重的貴重,雖說是個孤拐性子,但從不對這個孩子做出什麼要求,他願意上進,那就上進;願意紈絝,那便墮落,左右從她這裡得不到一句讚美,也得不到半句貶損。

他長成什麼模樣,全聽憑他自己的心意。

以至於宮中姐妹齊聲誇讚她教子有方時,她常常數著道珠,一臉莫名。

……她壓根兒也沒教過什麼啊。

宮闈裡妃嬪的議論,是小七的母親奚嬪學給他、而他又轉述給樂無涯的。

小七和他的母親關係極好,母子兩個在一起蛐蛐咕咕的,能聊上很久。

奚嬪本名奚瑛,娘家是八大皇商之一,專為皇室提供棉紗。

“皇商”這個名頭說來好聽,但於皇家而言,皇商所供的貨物要比皇商本人要更尊貴、更能上得了台麵。

若非奚瑛美貌絕世,以她的商賈出身,是絕入不了宮闈的。

然而,奚家也沒打算送女兒入宮,若非美名遠揚,受了官員推薦入宮,她大抵會比現在幸福得多。

她是家中嬌養長大的,養成了個愛吃愛玩的懵懂性子,儘管美貌,亦少風情靈慧。

她隻得寵了近一年,自從生下一對雙胞胎後,便沉寂了下去。

大兒子剛一落地,就被抱走給了高位嬪妃,她也沒什麼反抗餘地,還要拖著產後的身子去向莊貴妃道謝。

在那之後,她似乎是聰明了一些,再也不在小七麵前提起小六,權當自己隻生了一個。

可也是自那之後,她就格外關注莊貴妃的一舉一動。

以她聰明得有限的腦袋,是感覺不出自己此舉背後深意的。

但小七懂得。

在教十三歲的小七騎馬時,小七的嘴巴也不老實,絮絮叨叨的:“我娘很想念他,可他呢,什麼都不知道,從來不去看我娘。”

樂無涯一邊替他牽馬,一邊道:“他沒法去。”

“怎麼?有人綁著他了?”

樂無涯望著前方,說:“他如今是莊貴妃的兒子。”

“那又如何?”

樂無涯乾脆利落道:“你彆在這兒跟我裝傻啊。”

於皇家而言,多子多福,雙誕呈祥,本是上上吉兆。

不過,因為皇家當真有皇位要繼承,若是雙胞胎麵貌過於肖似,那就不大妙了。

雖然不至於腦子進水,殺了一個,但這二人一般是於大位無緣的。

結果,老皇帝偏偏把小六記到位高權重的莊貴妃名下,顯然又是犯了他那抬一踩一的老毛病,看不慣這後宮裡有過於親厚和睦的兄弟。

既然看穿了他這套心思,小六也隻能和生母劃清界限,相見不識。

否則,一旦孩子表現出“不孝不順”來,皇上自是不會和武將出身的莊貴妃和兩個親生孩子過不去。

唯一能做他出氣筒的,就是出身不佳的奚瑛。

小七還想再說話,樂無涯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腿上:“腿夾緊了。要是你摔出個三長兩短來,我命可就沒了。”

小七本來好端端坐著,被拍了這一巴掌,卻險些翻下馬來。

坐穩身子後,他將韁繩在手上繞了兩圈,皮笑肉不笑道:“老師,你就喜歡護著他。”

樂無涯沒好氣地:“不護著他,我護著你這笑麵虎?你不去平白咬彆人兩口就算好的了。”

小七:“好,我這就去咬他。”

樂無涯:“你敢。”

小七篤定道:“你就是喜歡他。”

樂無涯就見不得小七得誌的樣子:“我就喜歡他,喜歡得恨不得抱回家去,怎麼樣?”

小七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樂無涯一扭頭,發現項知節不知何時來了馬場邊,懷裡抱著一本星象典籍,手足無措地對他微笑。

……

樂無涯遲疑地想,難道是這次?

不對,自己隻是在背後替他說了說話,不至於如此吧?

樂無涯沉吟著,把時間線再往前回溯了些。

難道是他十歲那年?

……

那年冬日,小六偶感風寒,沒能來上騎射課,窩在書房裡溫書。

樂無涯下課後去探望了他,趁授課的師傅不在,趴在窗戶邊,問他今日吃些什麼藥,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小六一本正經道:“多、飲水,多食、清淡,不講,口腹之欲,病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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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乖乖地答:“橘子。”

樂無涯若有所思,哦了一聲,轉身出了書房。

小六趕上前去,用鼻音囔囔道:“尚食局,沒有。問過了。”

樂無涯一捋他的腦袋,把他捋得一個倒仰,神采飛揚道:“瞧好吧。你老師無所不能。”

不多時,樂無涯回轉書房,真的從袖裡排出兩顆碩大的鮮橘。

小六眼睛一亮,用仰慕的眼光看著樂無涯。

樂無涯為人極其淺薄,對他人的仰慕神情最是受用。

他大咧咧坐在小六的桌子上,嘚瑟地給他剝去白絡,美滋滋地看小團子吃橘子,感覺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看,生病吃點自己喜歡的,好得最快!”

橘子的清香讓小六乾渴的咽喉舒服了很多。

他崇敬地望著樂無涯:“老師從哪裡摘來的橘子。”

樂無涯挺得意地對他比劃:“昭明殿殿後,有好大一棵橘子樹!”

小六:“……”

他不再多話,更加賣力地吃起來,試圖毀滅證據。

……

想到此處,樂無涯搖了搖頭。

應該也不是這件事吧。

好像挺無關緊要的。

那難道是南苑獵苑那次?

……

十五歲的小六追著一頭麋鹿跑得遠了些,卻不小心掉入了一口枯井。

那枯井本就不顯眼,前些年因一個看守南苑的小太監失足溺死,才遭廢棄,偏偏填井之人也是個憊懶的,隻在井口蓋上了一塊木板、加了一把鎖。

天長日久,木板朽爛,旁側又生出一蓬荒草,將井口遮了個嚴嚴實實。

樂無涯此時已不任教職,隻是掛了個少保虛銜,但會獵時還是忍不住時時踮腳張望,想看看自己的兩個愛徒斬獲幾何。

見小七得勝而歸,帶回了五隻麋鹿,小六卻久久不見歸還,樂無涯心下擔憂,便找了匹馬,偷偷去尋小六。

許是心有靈犀,又許是他命裡有此一劫,樂無涯一路逛到了枯井附近。

眼見荒草淩亂,倒伏的方向頗不尋常,而小六的馬在不遠處安然地垂著腦袋,遛彎吃草,樂無涯便徑直下馬,一麵叫著“小六”,一麵撥草向前而去。

小六落井,是因為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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