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下最尊貴之人,因著被夢魘驚醒,後半夜輾轉反側,始終未能成眠。
因為精神不濟,他隻能宣布,今日罷朝。
而他夢魘的造就者,在清晨時分,神清氣爽地推開了京郊驛館的窗戶。
帶著晨露的新鮮空氣,在肺腑裡轉了一圈,仿佛血液裡都帶了草葉的清香。
樂無涯剛剛把筋骨舒展開,一回頭,便發現驛館小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隻雪白的小狐狸尾巴。
昨夜他過得愉快,全然忘了袖子裡還藏著這麼個精巧的小玩意兒,到頭來也沒能送出去。
他把小狐狸尾巴掂在手裡甩了甩,沒想出該怎麼處置它,就先不去想。
樂無涯盛裝打扮一番後,三跳兩跳地來到了樓下。
今日當班的驛卒。就是樂無涯入住驛館那日的驛卒。
他年歲不大,性情活潑,笑時鼻子會微微的皺起來。
他已經跟樂無涯很熟絡了,一和樂無涯打上照麵就露出了笑容:“好這一夜,熱鬨得緊!炮仗直放到後半宿,和過年也沒啥區彆了。聞人大人昨夜也去瞧熱鬨了吧?”
樂無涯笑答:“去了。昨天你不當班,是陪老婆孩子去了吧?”
驛卒不好意思地喏喏應了,打量了樂無涯的裝束:“大人要出去?”
樂無涯笑著反問:“怎麼,問這麼細,是要向誰報信嗎?”
驛卒毫不變色,還是笑嗬嗬的模樣:“是啊,我得細細打探了您的去向,晚上跟福星、祿星、壽星三位大人念叨念叨,叫祂三位老人家保佑您步步高升、官運亨通呢。”
樂無涯和他打著哈哈,心裡卻宛如明鏡。
在官員的驛館裡安插眼線、竊聽來往官員們私下裡談論些什麼,還是樂無涯前世活著的時候提出的想法。
老皇帝吃他冷飯,吃得還挺歡。
當初,他用拉攏天狼營的手段,悄悄攢出了一支細作小隊,安插在各地驛館,將各地情報一層層地向上流轉彙報。
最終,大小消息都彙總在樂無涯這個中轉處,彙總整理後,再報至昭明殿。
眼前這孩子明顯是他死後才來的,並不認得他。
但他的那套耳聽八方、笑臉迎人的行事風格,全是樂無涯定的基調。
上京從官到吏,對待外來官員,都有股自傲驕矜的氣度。
來京官員人生地不熟,麵對這一個個朝天的鼻孔,難免心生畏懼,這時突然冒出個小年輕,對他們和顏悅色,有求必應,他們自然會卸下心防,把這人當作個貼心的小老弟。
對於小老弟,當然也不會過於提防了。
除此之外,樂無涯還有一樁證據,可以印證他的猜想。
他記得清清楚楚,赫連徹這個陌生的異族人“走錯門”時,這人忙著檢收信件,全然沒留心。
樂家兄弟來尋他時,他也沒上心——他旁聽了全程,覺得樂家兄弟來找他致謝合情合理,並無不妥。
直到六皇子上門,他才算是徹底地對自己上了心。
樂無涯喝他的冷酒時,就察覺了他那異常的熱絡態度。
可京郊驛館的職責,僅僅是負責接待外地的官員而已。
這驛卒隻算得上吏,而非是官,素日裡連京畿官員也接觸不到。
這麼一個小吏,卻能認出六皇子,便已是超出了他的本分了。
樂無涯心中知曉他了的身份,對此人卻並無意見,這些日子以來,照樣是和他連說帶笑。
要是自己不死,這小子該是自己的下屬。
且他頗有乾細作的天分,樂無涯愛才,看著驛卒的眼神,幾乎透出了幾分慈愛。
樂無涯一句遞一句地同他聊天,聊得興高采烈。
驛卒則越和他相談越是心驚,活活談出了一身的淋漓大汗。
待到樂無涯心滿意足地離去之時,他抬手抹了抹汗,感歎道:
好家夥,祖宗十八代的消息起碼被他套去了六代。
他剛擦完冷汗,又懊惱地一拍腦袋:
要死!
連他今天去哪裡都沒打聽出來呢!
……
樂無涯咬著一根從路邊撿來的狗尾巴草,騎在馬上,放韁前行。
有一隻金黃的蜂子嗡嗡繞著他,懶洋洋地飛。
樂無涯並不驅趕,隻用牙齒撥動著草稈,望著日頭,自想心事。
上京的事辦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一件至重要的事,等著他去收尾。
樂無涯去陶然亭的狀元閣挑了半晌,挑回了一方結實的硯台,又去了上京一家著名的跌打醫館回春閣,買回了一大瓶藥油。
硯台給大哥,藥油給二哥,都是不算昂貴卻又能表達心意的東西。
樂無涯將禮物盤點一番,想著再加上他帶來的南亭特產,上門拜訪的禮節這就算是全了。
但轉念一想,樂無涯想起了今早進京時,他路過了京郊那株幾乎快要活成精的野柿子樹。
他嗅了一鼻子甜蜜的柿香,有感而發,又掏錢買了一大籃便宜又新鮮的柿子。
……
今日,樂珩隻有上午有課,又不必坐班,上完了課,便提著書箱向外走去。
剛走到國子監門口,他身邊不遠處便幽幽地飄來一聲問候:“樂博士?”
樂珩一怔,側過臉去,正巧看到樂無涯抱著一籃子柿子,乖巧地坐在一處砌好的台基上,嘴角是燦爛春意,眼睛是秋水明星。
樂珩一陣恍惚。
以前,他與樂玨在國子監上學,而阿狸身無功名,還在書院裡讀書。
書院散學要比國子監更早些。
散學後,阿狸經常會跑來國子監,就坐在這個位置,懷抱著書箱,把腦袋墊在箱篋之上,等他們一起回家。
隻要樂珩、樂玨一出現,他必會熱情萬丈地迎上去。
他打扮成了個端莊的小書生模樣,但神情更像是神狐故事裡的小精怪,溜
到他們身邊,團團地抱著兩手作揖:“大哥,二哥。”
樂珩有心去揉一揉他的腦袋,但礙於要樹立大哥的威嚴,隻好堅持著不去抱他。
樂玨沒那麼多顧忌,一下就把小樂無涯摟起來,頂在腦袋上,抓住他的雙手,作威脅狀:“說,是喜歡大哥還是二哥?”
“喜歡大哥。”樂無涯狡猾道,“二哥喜歡我!”
樂玨思維簡單,被哄得眉開眼笑,把他的手掌搭在自己脖子上:“乖,二哥最喜歡你,想吃什麼,二哥給你買!”
樂無涯看向樂珩,不肯落下了他:“大哥想吃什麼?”
樂珩早已忘記,自己說想吃什麼東西了。
左不過是阿狸喜歡吃的那些罷了。
回過神來,樂珩懷著一顆砰砰跳動的心,快步走近了他:“聞人縣令,今日怎麼有空……?”
樂無涯輕巧地跳起身來:“我的事辦完啦。”
他衝他一伸手,挺坦然地道:“來向樂博士討我的感謝宴。”
這話說得極其沒有水平,賴唧唧的,有股天然的撒嬌意味,但落在樂珩耳裡簡直動聽異常。
“今日?”他飄飄然地道,“家裡沒備下什麼好酒好菜。”
“家常便飯就成。”
樂無涯把柿子遞過去,換下他手中沉甸甸的書箱:“樂二哥今日在家嗎?”
“在。他請了兩日假,昨兒和今天都在家。”
樂無涯:“那就走哇。”
樂珩眼眶一陣酸澀潮潤:“……走。”
……
整個樂家,被四年前的那一擊直接打到了塵埃裡,任誰都不認為他們有再爬起來的可能。
樂無涯死後兩年,皇上還留了幾雙眼睛窺伺他們。
然而,繼樂無涯死後,官場新秀如解季同之流,宛如雨後春筍一樣地生長起來,皇上明裡暗裡養著的那些眼線,要是一味耗在這過時之人的府邸裡,未免過於浪費了。
後來,為了節省家中開支,樂家裁撤了一批下人仆婦,許多眼線趁機撤出。
如此一來,府裡是冷清荒僻了些,卻意外地成了整個上京最乾淨的官邸。
獨守空房的樂玨一見樂無涯,直接樂瘋了,乾脆是一紮圍裙,自己一頭撞進廚房,說要親自做一桌子菜,好好款待來客。
樂無涯記得自家二哥向來是和自己一樣仰著脖子等著吃的吃貨,心裡生疑,便向樂珩打聽道:“樂家二哥還有這樣的手藝呢?”
“他沒彆的事可做。”樂珩輕描淡寫道,“有一把好力氣沒處使,就琢磨顛勺去了。”
樂珩已經努力把話講得委婉了。
可是個中辛酸,隻有他們知曉。
樂玨為人豪爽,京中原有好友無數,是個能玩愛玩的人。
阿狸的倒台,把他們全家一起掃到了上京官場的邊緣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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