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早,樂無涯賴了會兒床,便趴到了窗邊,懶洋洋地看向院中。
從昨天晌午後,北風勁吹,衙役們在外頭凍得站不住,紛紛鑽進門房躲風烤火,議論說今日必有一場大雪。
不過現今風停了,雪也未落,陰雲沉沉地兜籠住日頭,把天幕墜得向地麵貼去。
聞人約今日不到衙。
近來,他每日都會去南亭書院報到。
原因無他,他得了樂無涯的真傳,做文章的水平與日俱增,和他本人的性情一樣,堪稱脫胎換骨,再世為人。
許多待考學子紛紛虛心請教於他。
聞人約也不是個藏私的性子,悉心教導,儼然成了半個書院先生。
樂無涯歇夠了,起身下地,簡單裝扮過後,便騎上了小黃馬,牽上二丫,向城外而去。
他打算去看看他的茶花。
……
有了郭氏兄妹的悉心照料,南亭山上的茶花長勢頗佳,秋日時分,迎來了一場豐收。
樂無涯先前帶領聞人約去拜訪致仕的大學士徐伋,也是存了幾分打通門路的心思。
待到茶花一開,他便撿了兩盆好的,讓聞人約去給徐伋送去,謝他指點之恩。
徐伋性情風雅,是愛花之人。這禮送得恰到好處,正搔到了他的癢處。
樂無涯還特意叮囑了聞人約,若是徐大學士問這花的名字,就請大學士賜名。
有他的賜名,這花的身價能漲上十倍不止。
聞人約提醒他:“先前不是說要以戚縣主的閨名命名嗎?”
樂無涯一擺手:“嗐,那會兒徐大學士不是還沒來嗎?”
聞人約頗不讚成地一皺眉:“這不是失信於戚縣主麼?”
樂無涯狡黠地眨眨眼:“沒關係,老徐頭……徐大學士也未必肯起名嘛。他不提,你甭強求;他要是真起了,大不了到時候我親自寫封信,說大學士想要定名,問問戚縣主的意見。”
聞人約:“……”
他確信,這就是失信於人,先斬後奏。
可樂無涯既然這麼說了,他決定先去送花,再談其他。
樂無涯想得不差。
徐伋見了這花,又得知是剛培育出的新鮮品種,是頭一份送到他這裡來的,當即心花怒放,負著手左一圈、又一圈地轉,讚不絕口。
如樂無涯所料,他問道:“此花可有名字?”
聞人約胸中翻翻滾滾了好一陣,據實以答:“回徐老。尚無名字。”
徐伋眉開眼笑,繞到書桌前,提筆疾書。
聞人約跟了上去,一眼看到紙麵上的三個字,卻有些愣了。
紙麵上墨汁淋漓的,是三個字:思無涯。
徐伋心裡想著“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一句,得意道:“守約,你可知道,這‘思無涯’三字取自,呃——”
等到親口把這三個字完完整整地念出來,
徐伋也語塞了。
他終於察覺到,這名字的意頭好似不大對。
但他既然已信心滿滿地寫了下來,再說不好,未免要這個小書生麵前丟臉。
在他猶豫之際,聞人約禮貌地一拱手,替他打了圓場:“徐老,晚生鬥膽猜測,這或許取自莊子所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之意。徐老取這名字,是希冀天下學子‘常思學海無涯’。不知晚生猜測可對?”
徐伋點一點頭,默許了聞人約的說法。
他定心正念,想,左右自己已經致仕退休,遠離朝堂紛擾了,還不能痛痛快快地給自己喜歡的花起個名字嗎?
思及此,徐伋心神稍定,一撚長須:“正是,正是,孺子可教啊。”
聞人約將這卷墨寶原樣帶回了南亭,又將徐大學士的言行一一學給了樂無涯聽。
當著聞人約的麵,樂無涯麵色莊重,頻頻點頭。
一送走聞人約,他險些笑得滑到桌子下頭去。
樂無涯邊笑邊坐直了腰,鋪開紙張,將大學士的意思寫了封信,轉達給了戚紅妝。
半月之後,戚紅妝回了信。
她的字深得自己真傳,很不高明,勝在簡明扼要:“好。就叫思無涯。”
既有大學士親筆賜名,“思無涯”又確實開得美觀燦爛,頓時被文人墨客們一搶而空。
有些人來得慢了,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訂下明年的頭茬花。
南亭縣添了一筆新收入,賺得盆滿缽滿。
眼瞧著入了冬,這茶花比蘭花耐寒許多,卻也禁不得嚴冬厲雪。
樂無涯想到宮廷裡在冬日裡養花的法子,便依照記憶,在山中分片紮下暖蔭屋,用稻草苫蓋其上,用半透明的油布做壁,接縫處塞足加了花椒的泥巴,內置微燃煙火,溫氣乃生,冬亦如春。
前兩日,樂無涯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將南亭煤礦裡的煤塊煤渣布施給了南亭窮苦人家,又給這些駐守南亭山的花農茶農拉了許多好炭來,叫他們暖暖和和地過個好冬。
茶農、花農們甚是惶恐感動,表示他們也隻用碎煤塊就好了。
這整塊整塊的好煤炭,他們先前彆說使過了,連見都沒見過。
樂無涯的答複不講虛禮,是相當的明晰易懂:“說的什麼屁話。給我出力還用不上好炭火,那成什麼了?碎煤給花使,好炭給你們使,凍了花重要還是凍了人重要?”
在以心換心下,花農們愈發對樂無涯死心塌地,日日巡看不輟。
昨日北風過後,茶花棚子被吹爛了好幾處,所幸那些花農儘職儘責,一旦發現破損,馬上動手修補,終於熬過了這場大風,竟是沒一處棚子被連根吹走的。
隻有一片茶花被塌了半邊的棚子壓到,東倒西歪地倒了好幾株。
看守此處花棚的花農姓吳,昨夜也陀螺似的忙足了一夜。
可旁人的花棚都好好的,就他的塌了小半。
他惴惴不安地搓著手,心慌意亂,又無話可
說。
檢視一圈後,樂無涯把花農們糾集在一起,點評道:“行,乾得不錯。就衝昨晚你們的功勞,過年時,太爺一人賞一個豬後腿。”
說著,他指向快要哭出來的吳花農:“老吳,你乾活不力,過年隻有一扇豬排骨!”
周圍響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吳花農頓時轉悲為喜,搓著手,喜得要湧出眼淚來。
他最怕被太爺認定是偷懶。
太爺如此處置,至少是認可了他昨夜出工出力了。
吳花農千恩萬謝,連連作揖,同時心裡暗暗下定了決心,從此後要百倍出力,再不懈怠。
其他花農當然更喜歡豬後腿,也頗欽佩太爺的賞罰分明。
為了更多的豬後腿,他們更得用心伺候花草了。
樂無涯緊鑼密鼓地巡看了花田和茶田,把一乾花農、茶農滴水不漏地哄了一遍,哄得他們滿心春色、恨不得為太爺奉獻餘生後,天色已然晚了。
北風又一陣緊似一陣地吹了起來。
花農與茶農又要忙著巡山。
樂無涯自知自己就算是留下,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反倒會叫他們分身乏術,便爽快道彆,打道回府。
這風雪將至的鬼天氣,誰也懶怠出門。
即使是在官道之上,樂無涯縱馬走了將近一刻鐘,連個人毛也不見一根。
入冬之後,天黑得奇快無比,再加上今天是個無星無月、彤雲密布的大陰天,樹影更像是森森鬼影,光禿禿的樹杈像是無數塚中枯骨的細小手爪,向上抓撓著天空。
他走到半程,憋足了一天都沒落下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雪片闊大,風勢急促,打得樂無涯睜不開眼睛。
饒是樂無涯將風燈打到最亮,也隻能照亮前方三尺路。
小黃馬受了凍,一步一滑,走得越發垂頭喪氣、拖泥帶水。
樂無涯怕二丫被風刮走,就把二丫撈上了馬背,想抱它取取暖。
小黃馬立即站在原地不動彈了,一聲接一聲地打起了響鼻。
樂無涯哭笑不得,想,彆看小黃馬是個慢性子,脾氣堪比小少爺,肯馱人,不肯馱狗。
他正想著,懷中的二丫忽然一齜牙齒,對著暗處拱起脊背,發出了嗚嗚的、示警的低鳴。
樂無涯心中一悸,伸手握上了馬身旁的匕首鞘。
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