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坐著一頂灰色的小暖轎,悄無聲息地回了縣衙。

值夜的是衙役楊徵。

他記性好,脾性也隨和,問隨轎而來的秦星鉞:“太爺走的時候不是騎著馬的嗎?怎麼坐轎回來了?”

秦星鉞一手牽著小黃馬,泰然回答:“太爺在我那兒喝了點小酒。他那酒量你們也知道,讓他騎馬,不得摔出個好歹來?”

楊徵“喲”了一聲:“要不要緊?我搭把手吧?”

秦星鉞擺擺手:“有我就成。”

楊徵想想太爺那個身量,秦星鉞想擺弄他,簡直易如反掌,便也不再多嘴。

不多時,華容裹著小棉襖,從後院跑了出來。

楊徵好奇地問:“小華容,哪裡去?”

華容嗬了嗬手,脆生生道:“太爺回來,打了好幾個噴嚏,麵色也不大好。秦大哥叫我趕緊尋個郎中來!”

楊徵又擔心了起來:“都這個時辰了,哪兒還有郎中?”

“找找看嘛。”華容說,“太爺人緣好,又大方,就算夜半請診,也虧待不了人家的!”

“唉,這大冷的天……快去快回啊。”

華容應了一聲,放開腳步,冒著風雪向外跑去。

一串清晰的腳印蜿蜒著探入黑暗之中。

半個時辰後。

……

樂無涯麵無表情地咬著一方白帕,腿上的匕首已被拔除,鮮血滴答著流入銅盆,一滴一響,宛如更漏。

華容慘白了一張臉,抱著胳膊躲在一旁,眼含熱淚,不敢多看。

秦星鉞見慣了沙場血腥,並不變色,然而一雙劍眉也不由皺成了鐵疙瘩,問拔刀的郎中:“太爺的腿有沒有事情?會不會落下什麼——”

作為一名資深殘廢,他最在乎這個。

郎中的手也在顫,潑潑灑灑地往創口上撒止血的藥粉:“好好將養著,該是無礙——”

秦星鉞一瞪眼睛:“……‘該是’?!”

樂無涯一偏頭,將口中帕子吐出:“小秦,彆嚇唬人。”

說著,他撐起上半身來,注視著那麵無人色的郎中:“先生,你該曉得的吧,我這傷來得不對勁。你啊,用不著瞎琢磨,放心大膽地治。治不好,我找捅我的人算賬,發落不到你頭上來;我隻要你守嚴嘴巴,不要出去說我受傷了,若是這一樁事你做不好,我便要找你的過錯了。你可明白?”

他流去了半盆血,麵無血色,睫毛上挑了汗,顯得黑而潤。

黑白分明之下,他那雙眼睛變得愈發狐氣森森。

郎中忙不迭地點頭。

被太爺喂了一顆定心丸後,他的手也穩當了許多。

太爺這話說得是夠講理的。

郎中心悸之餘,決心把這事兒封死在腔子裡,一個字兒也不往外泄。

……

衙門上下被瞞了個密不透風,誰也不知道樂無涯是負傷而歸。

他們隻知道,太爺偶感風寒,如今風寒漸重,需得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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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太爺歇了,華容沒歇。

太爺歇下來後,閒心大作,又是要吃零嘴,又是要聽大鼓書。

華容一趟趟地往外跑,趁著這功夫,將大量的情報傳進帶出。

樂無涯在南亭豢養許久的暗流,一波波地湧動起來。

諸多消息猶如天上雪片,一陣陣吹拂進了樂無涯的耳中。

秦星鉞對比著那寮族人被砍下的腦袋,畫下一張畫像,交給了杆兒頭盛有德。

很快,南亭本地及周邊的乞丐紛紛傳信,將此人在南亭的動向打探了個一清二楚。

南亭近來客商雲集,確有寮族客商四處行走。

若是此人光明正大地在街上晃悠,乞丐們根本不會留心於他。

然而,他一顆腦袋被剃得溜光水滑,腦袋頂上又不曾燙戒疤,似和尚非和尚,似喇嘛非喇嘛,身形又是魁偉孔武,實在紮眼。

有乞丐見過,這位“大和尚”從仲俊雄府裡晃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去化了緣。

既有了線索,馬上就有人找到仲府,和家丁笑嘻嘻地攀談起來。

這事兒仲俊雄是偷摸著乾的,既是秘而不宣,一些小家丁壓根兒不知道他圖謀的惡劣勾當,便自自然然地談起:前幾日,老爺突然善心大發,招了個異族乞丐進來,還交代要把他收拾乾淨,好家夥,足足搓出來了兩盆子的皴!

寮族人這邊的線索,延伸到了仲俊雄身上。

其餘四位亡命徒重,有兩名是殺人越貨成性的江洋大盜。

通緝令上有這二位的尊容,還挺好認。

手持弓箭的那位,則是鄰縣山上的一名獨居獵人。

秦星鉞抄了他山上的家,發現他家屋頂被雪壓塌了,鍋盆乾淨,米缸空空,大概是冬天獵不到吃的,貧餓交加,實在沒了活路,才被人三言兩語地誆來乾這殺人的勾當。

活著的那位,經了秦星鉞一頓狠狠炮製,招了個乾乾淨淨。

他招認自己是興台人,原本在邵鴻禎手底下做土兵,既受百姓尊崇,又有煙土可吸,生活可謂是樂無邊際。

邵縣令一朝落馬,興台縣迎來了一場大清洗。

不少土兵逃了出來,躲進山裡,做回了土匪的老本行。

可是,自從斷了煙土後,他們的身體迅速破敗了下去,自殺的自殺,病死的病死,流亡的流亡,昔日的老夥計已經沒剩下幾個了。

這人咬著牙關硬挺著,生生把毒癮戒了。

從此後,他便把樂無涯恨透了腔——他聽說,就是這人害得他們沒了好日子過。

因此,寮族人一找到他,三言兩語地透出了來意後,他一口便應承了下來。

可事到臨頭,他還是怕死,怕得涕淚橫流地招了個乾乾淨淨。

……

樂無涯把這些情況一一聽進了耳朵裡,每次都是無可無不可地一點

() 頭,仿佛是不甚在意的樣子。

但他眼裡涼陰陰的。

諸般駁雜的心思沉在眼睛裡,沉澱出森森的光芒。

他麵上好似不在意,其實心底裡快要氣瘋了。

要不是腿不方便,他甚至很想在床上滾來滾去,撒上一頓潑。

說到底,他確實有意試探南亭鄉紳們,想再抓一兩個不安分的出來殺雞儆猴。

但勾結鴉片販子,實在是頗具新意。

樂無涯承認,他沒能想到這一層。

他氣自己過慣了好日子,把人人都想得聰明,懂得給自己留退路和活路,居然會忘記,人若蠢到了一定地步,想出的計策也可以毒出汁來。

思及此,樂無涯簡直要被自己的愚蠢氣得嗑不下瓜子了。

……

可巧,這兩日,崔罡英攜著他的愛徒,再度光顧南亭。

六皇子與他有約,每過半年來一趟南亭,為樂無涯把脈問診。

半年光景已過,他如期赴約,沒想到這回是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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