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西漢是擁有最多傳統的朝代,後世朝代當然也有各自的傳統,什麼帝王非正常登基啊,什麼帝王肉袒牽羊啊,什麼帝王易融與水啊,可是比傳統,西漢還真的不怕任何一個朝代。
什麼長子不類父,三公消消樂,諸侯王骨科,太後執大權,皇帝坐不住,豪強發如韭剪複生,把筆一丟就上馬砍人.....各種傳統真的是數不勝數,而其中有一個在其他朝代看起來不可思議的傳統,矯詔傳統。
大漢的臣子們,準確來說,是西漢的臣子們,很喜歡玩矯詔,隻要是手持天子節的,很少有不乾矯詔這件事的。
而大漢對這件事也比較寬容,若是無害之矯詔,一般情況下都是赦免的,不問其罪。
不過,這矯詔也不是你想矯就能矯的,想要矯詔,那有個前提,你起碼“持天子節”,就是要有天子的信物啊。
在被射傷按在地上的時候,侯封最先想到的就是矯詔。
他抬起頭來,憤怒的看著劉章。
“你死定了!你居然敢謀反?!外王謀反?!太後定誅你族!”
劉章看向他的目光極為冰冷,帶有一絲不屑。
“是要誅我三族嗎?”
侯封這才意識到口誤,隨即說道;“你不要相信召平!召平那廝根本就沒有天子節!況且,他就是有天子信物,這詔令不曾在石渠閣備,那也是矯詔,你聽信矯詔來謀害大臣,太後是不會寬恕你的!你現在犯下的錯還不大,若是收....”
可惜,侯封的話還沒有說完,張不疑就已經騎在了他的身上,拿著手裡的令牌,就往他嘴裡懟。
“乃公今日非要讓你把這令牌給吃下去!!!”
看著正在迫害城門校尉的張不疑,劉章隻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但是他也沒有勸說,太後這次大開殺戒,這個侯封在其中上躥下跳,挑撥離間,手上沾滿了血,到目前位置,已經有勳貴四千多人死於非命,還有數萬人被關押,而這些人裡,真正參與謀反的又能有多少呢?
太學的學子們隻是因為上書太後,希望讓廷尉徹查,就被這廝抓起來打殺,氣的浮丘伯當時就帶著諸多儒生來砍他,結果浮丘伯也被下獄,被判決斬首。
將軍宋昌因為反對他抓捕秦同,帶著人去質問,結果人沒救出來,反而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這同時讓劉章對這位大母十分的不滿,他能理解大母的憤怒,畢竟,那些人想要咒殺自己的仲父,劉章也很憤怒,並且為自己沒有早點發現這件事而產生了深深的愧疚。
可是,大母發起火來,那是壓根不理會任何事情,隻能說,發瘋的女人是最可怕的。
如今三公九卿都被留在宣室殿議事,不得外出,若是任由大母殺下去,等仲父回來的時候,長安的大臣和勳貴都得少一半,至於巫,可能從此就再也沒有這個職業了。
劉章跟張不疑進了廷尉,可劉章並沒有完全鬆懈。
“有天子詔令,柴武,郅都定然是要奉詔令的,王恬啟就不知道了....這廝向來與太後親近,不過,他獨木難支,皇宮已經被張孟所製...為太後做事的人都已經被抓了起來....”
兩人說著話,廷尉裡卻是塞滿了人,因為抓的人太多,廷尉已經裝不下,因此,侯奉特意征用了好幾個地方,用來關押這些人。
剛走進這裡,張不疑就看到了很多熟人。
從九卿到諸多徹侯皇親,但凡在長安有點臉麵的,在這裡基本都能看到,張不疑甚至在這裡看到了呂產,這就有些離譜了,怎麼連這廝都被抓了起來???
繡衣們看到如此多的大人物,也是忍不住低聲攀談了起來。
“那些都是九卿吧?”
“是啊....四位九卿啊....”
“這侯封也太凶殘了,那位九卿都被他折磨的失常了,你看...他還在笑...笑得多瘮人啊...”
“哦...沒有,他正常著呢,他是治粟內史劉公。”
“濫殺無辜....他們哪裡是無辜的?”
“真正無辜的是那些被困在家裡的百姓...他們因為這些小人的緣故不能耕作外出,害了生計,他們才是無辜的呢...你若是想要勸說,為何不用他們來勸說,或許我還會心軟。”
劉安雖然聰明,可是麵對大母,在言語上,那是根本無法招架。
呂後在曆史上,殺的飛起,從不留情,可唯獨不曾折騰百姓,這一點跟劉長高度相似,劉長打得飛起,也沒聽說過他毆打百姓的。
這次的大開殺戒,所針對的也是權貴階級和巫醫階級。
在戰國之前,巫和醫的分工還是非常模糊的,巫可能也會把脈診斷,醫遇到治不好的也可能跳個大神舞。
經過了漫長時日的發展,在漢初,兩者的區彆逐漸已經拉開,可區彆還不算太大,要等到大漢滅亡之後,兩者方才正式劃清了全部界限,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能被混著叫了。
呂後的針對行為,卻是加快了這種進展,很多巫被甲士從家裡往外拖的時候,都是紛紛高呼:“我醫者也!非巫!乃醫!”
當然,醫者也開始劃清自己跟巫的區彆,對一些珍藏起來的治療辦法是閉口不談,醫者也很無奈,連太醫令夏無且都因為家裡藏著龜甲和祭祀用品而被抓了起來。
漢初巫者橫行,很多勳貴都喜歡在家裡養這些巫,做事之前要進行占卜,預測,祭祀更是被視為頭等大事,大漢勳貴成分複雜,有楚人,蜀人,老秦人,趙人,什麼人都有,而各自的祭祀文化也不相同,不過,在周之後,很多野蠻殘忍的祭祀方式其實已經被廢除了,再做這種事情的人會遭受到嘲諷,天下人都會訓斥他。
這種養巫文化據說是傳承到了漢末,在兩漢末期,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吾劍不利否”的太師麾下,就有位大將,聽聞他做什麼事都喜歡讓巫來給自己算上一算,跟某些影視劇裡披頭散發的野人形象不同,太師的主力軍隊可是正兒八經的良家子...雖然乾得事情不太良家。
說回太後這裡,她在對這些人動手的時候,並沒有理會底層的平民,便是砍殺武最鄉人的時候,都是特意挑選出了一部分“精英”來砍的,就是砍的有點太多了,廷尉裡關押著的劉敬都開心的拍起了肚皮。
“大母啊,其他人也就算了,尚方的人您得留著啊...這些人有大功勞,而且他們的本事,全天下都找不出多少....他們可不能死啊。”
劉安在發現自己勸不動大母之後,就決定放棄其他人,將自己最為熟悉的幾個人給撈出來。
“還有浮丘公,這位也不能殺....他對阿父忠心耿耿啊。”
“還有將軍秦同,他身體本來就不好,先前立下了那麼多的戰功....”
其餘公子們點著頭,深以為然。
劉安發現說道理說不過之後,就即刻擺出了一個委屈的模樣,開始撒嬌。
呂後對這位孫兒也是寵愛,劉安眼巴巴的看著她,用力的賣著萌,卻讓她開始遲疑。
“這些人,就暫時留下來,讓你阿父來處置吧。”
“多謝大母!!”
早知道還說什麼道理啊,一開始就應該來裝萌哀求的。
劉安幾個人走出長樂宮的時候,劉卬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大母生氣的樣子太可怕了....”
“看看你這身板,能掄起木案砸人,膽子怎麼就這麼小呢?”
“我隻是個頭大,又不是膽子大....”
“那你謀反的膽子是怎麼來的?”
“我就沒謀反,我帶著士卒去裝威風,裝過頭了,闖進膠東國了而已....”
劉啟搖著頭,“反正這些人暫時是保住了性命,不過,我看,大母好像根本就沒想殺掉陳陶,秦同這些人...”
劉安點了點頭,感慨道:“是啊,無論怎麼說,秦將軍一家都得以保全,這就夠了。”
聽到劉安這麼說,劉啟頓時抬起頭來,打量著劉安的帥臉,頓時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不安,急忙問道:“安,你不會也對秦將軍的女兒....”
劉安一臉的不屑,“放屁,也就你們這些沒出息的才會喜歡那種青澀的女子,我說的是秦將軍的妹妹,那位大姊是真的美豔啊....”
“嗯???”
劉安又看著劉祥,“兄長啊,你也不要擔心,你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這種婚事,還是得我們這些長輩說了算,到時候,我會跟妻兄為你美言幾句....”
當劉安剛來到厚德殿門口的時候,就遇到了前來此處的張不疑。
“情況如何?”
“侯封已經被製服....柴武和王恬啟都表示服從天子的詔令。”
“那你放了他們嗎?”
“沒有。”
“我不敢放。”
張不疑的態度很冷漠,劉安卻是越看越喜歡,阿父那昏君,何德何能啊,居然能得到這麼多的能臣們為他效勞!
他忍不住的問道:“我阿父平日裡對您非打即罵....態度很是惡劣,您為什麼還如此對待他呢?”
張不疑並沒有回答劉安,隻是隨意的拱了拱手,轉身便離開了。
這件事顯然並不會就這樣結束,接下來,召平他們就得考慮要如何去承受來自太後的憤怒。
他們這是公然跟太後叫板,甚至還傷了太後的重臣。
往嚴重裡說,他們召集軍隊,控製長安內外,這就已經是謀反的行為了。
張不疑再次找到召平的時候,召平看起來卻一點都不著急。
“哈哈哈,你這老狗!”
“甚是狡詐啊!”
張不疑笑著,忍不住驚歎著,“你是怎麼讓太上皇下詔的?他能有這種魄力?還有晁錯,你居然能指揮他來辦這件事??我都做不到這些事情啊!天子節用太上皇的,備案製定用內朝的....還是你最狡詐啊!”
召平看起來就很平靜。
“外頭的事情都已經辦好了?”
“對,都辦妥了。”
召平笑了笑,這才說道;“辦妥就好,這外頭的事情,可就交給你了,切記,不能大意,要謹慎,再過兩天,大概就可以放開戒嚴,讓百姓們隨意外出了,這治理國家就是駕駛快車,卻不能讓馬受驚,若是百姓受到了驚嚇,那會帶來很壞的影響....”
“這些不必你多說,我心裡都清楚的很,不過,你告訴我,你是如何說服了太上皇和晁錯的?”
“太上皇對陛下萬分寵愛,得知巫咒之事,拿著長劍就說要去宰了武最....晁錯更甚,甚至敢給太後上書,要求將武最一群人全部烹殺...分其肉...你怎麼說服他們的?”
召平平靜的說道:“太上皇雖然寵愛陛下,又懼怕太後,可他為人良善,我去勸諫他,告知他將有數萬人將因此而死,其中還有諸多無辜之人,有廟堂的重臣,他就決定要幫助我了,隻是不赦免武最等幾個人。”
“晁錯呢?”
“我也說服了他,好了,這些事情你日後再詢問吧....劉章雖有魄力,畢竟是外王,不好多做這些事情,你還是自己來負責,絕對不能怠慢!”
“不必你給我下令!!”
“若我是國相,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武最這類的人,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張不疑憤憤不平的說著,他一直都對召平當相的事情很是不滿,周昌也就算了,可這老頭有什麼才能,居然也敢壓在自己頭上?
召平罕見的沒有反駁張不疑,或許是因為張不疑剛剛幫過他。
“不疑啊....如今不是先前,不能隻是單純的以重典來治理天下...你若是為國相,可以殘忍的處罰犯錯的人,可是不要涉及到無辜的人,用殘酷的刑法來讓天下人感受到害怕,單獨處置他不多牽連來讓天下人感受到仁義...這才是正確的辦法啊。”
張不疑隻是冷哼了一聲,這年頭真的是什麼人都敢來給我說教了。
“不過,今日的事情,還是多虧了你。”
“我可不領你的謝....我這麼做都是為了陛下,陳陶,馮敬這些小人,雖然沒有什麼才能,可陛下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我保下他們,隻是為了陛下回來之後不會無人可用而已。”
“我知道...你對陛下向來是最忠誠的。”
張不疑一愣,不知想起了什麼,喃喃道:“當初我剛來長安的時候,見到我的人,都會因為我是留侯的兒子而敬重我,就連你,見到我的時候,也是詢問,我是不是我那年少就擔任侍中的胞弟....天下人都知道他們,唯獨不知道有我...”
“陛下讓我坐在他的身邊,阿父訓斥我的時候,他即刻翻臉,將阿父痛斥了一頓,還嘲諷我的阿父和胞弟,說他不過是苟且之流,不能做大事...他對我,不是將我當作留侯之子,不是彆人的兄長,是當作自己的舍人來對待....那時,我就知道,我遇到了可以讓我赴死的君王....”
“哈哈哈~~~”
召平大笑了起來,張不疑瞥了他一眼,轉身便準備要離開。
“不疑!”
召平叫住了他。
張不疑回過頭來,“還有什麼事?”
“不疑啊....你與我,也是爭吵了十餘年...你是一個令人厭惡的鷹犬,阿諛奉承,盲目魯莽,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爭寵好妒,排擠新臣,不敬老臣,愚蠢至極,真大漢第一佞臣也!!!”
張不疑目瞪口呆,就在他罵罵咧咧的卷起衣袖準備乾架的時候,召平卻又說道:“不過,你是個賢臣。”
“我現在就得去將太醫令夏無且放出來...讓他給你看看!”
張不疑轉身離開了。
召平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他低下頭,擦了擦自己的劍鞘,又拍了拍衣裳,整理了一下冠,用手指沾了點口水,輕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胡須,儘量弄的乾淨了一些,這才毅然的轉身離開了宣室殿。
走出了皇宮,張不疑卻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皺了皺眉頭,沉思了起來。
“你說什麼?!!”
太後眼裡的怒火幾乎要燒穿坐在他前麵的王恬啟。
王恬啟低著頭,“有天子詔令,臣不敢不從,不過,臣得太後恩德,不敢不來告知。”
“謀反!謀反!”
“你傳我的詔令!!”
“太後,他大概是傳不了了。”
有人打斷了正在暴怒之中的呂後,呂後望去,卻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召平。
召平很是認真的朝著太後附身行禮,而暴怒的太後在此刻也冷靜了下來,隻是眯著雙眼,打量著麵前這位國相。
“你是想把我關在這裡嗎?”
“臣不敢,臣帶了幾個甲士,令他們守在門前,鎖死大門,不許任何人進出....”
“嗬嗬嗬....”
呂後笑了起來,這笑容是那麼的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召平認真的說道;“臣這番前來,就是為了向太後請罪。”
“臣蠱惑太上皇以天子節下詔,打傷了尚書令晁錯,將他捆綁起來,讓尚書官吏加之以玉璽,先後犯下蠱惑君王,謀害大臣,矯詔等罪,又下詔給張不疑,劉章,周昌,柴武,王恬啟等人,讓他們收兵,這是犯下了僭越謀反之罪,臣帶著甲士來長樂宮,不許太後外出,這是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那我該如何處置你啊?”
“當誅族。”
召平很是平靜,他將自己的佩劍抽了出來,而王恬啟大驚,即刻擋在了太後的麵前,卻被呂後一把推開。
召平說道:“臣本來是跟隨了秦國的罪人,沒有什麼能力,當初蕭相舉薦,陛下憐憫,方才讓我做了舍人,後來又不嫌棄我的卑鄙,高升我做了國相,我時刻都擔心自己無法報效陛下的恩德....如今,臣老矣,愈發無用,也不知道還能為陛下效力多久....可太後這次想要殺掉的這些人,卻跟臣是不一樣的。”
“陳陶製造了諸多工具,使得天下受益,夏無且開醫館,救了無數百姓,馮敬勤懇,西域諸王拜見,他處理妥當,令外王驚歎,秦同擅長練兵,宋昌擅長防守,浮丘伯諸書育人,張釋之執法嚴明....”
“這些人都對陛下非常的忠誠,絕對不會參與到謀反的事情裡。”
“請太後不要擔心他們有謀害陛下的想法,可以等陛下回來再處置他們。”
“至於臣,無用之人,犯下諸多罪行,本該接受廷尉的處置,可是又擔心陛下憐憫,不肯用刑,臣開諸罪之先河,今日唯死而已,請太後勿要動怒。”
召平低下頭,看著手裡的佩劍。
輕笑了起來。
“當初蕭相擔憂陛下有亂國之舉動,特意讓我時刻勸諫....他曾說,若日後有大亂,要麼是陛下所起,若非陛下,那就是由陛下所定....無用之人,能為陛下定天下之亂,此生足矣。”
他頓時拿起了長劍,毫不遲疑的對準了自己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