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長安的諸多工程,都是落在了司空梧齊侯陽成延的手裡。
這位梧齊侯也並非是什麼強人。
他不懂得打仗,也不太知道什麼治國的大道理。
這次的巫蠱之事,席卷長安,弄得無數大臣受到牽連,唯獨這位是沒有受到任何牽連的,彆說牽連的,就是侯封都沒有意識到國內其中還有這麼一位大臣,當然,召平這邊也是完全無視了他。
張蒼觀望著麵前這高大的府邸,長歎了一聲。
陛下還是把這府邸給修出來了,往後,他不是要擔任少府,兼任尚書,還得負責這個天論府。沒錯,這個新府邸被天子賜名為天論,就是取自荀子的《天論》一篇,這個名字其實挺...算了,陛下已經很努力了,起碼,他記住了祖師的諸多文章裡有一篇叫《天論》。
陽成延隻是笑嗬嗬的看著麵前的府邸,那眼神讓張蒼有些毛骨悚然,這種眼神,跟張蒼平日裡安撫自家妻妾時的眼神完全一致。
陽成延出生在韓國,先祖據說是那位貌比孔子的狠人陽虎。
他出生郟縣的一戶匠官家庭,雖說也是匠戶,可他阿父在縣內擔任官職,家境還是不錯的。
他自幼跟隨其父學藝,好數好工,卻總是被其父嫌棄,主要是因為這廝不安分,他的阿父在縣內是負責工程的小官吏,他們主要負責的是修築城牆,挖掘,破壞敵方城牆等諸事,可當他阿父將這些手藝交給陽成延的時候,陽成延卻隻是想著如何改進,如何按著自己的想法來製造,總是想要做出突破,放飛自我。
年少的他閒著的時候就蹲在門口在泥土上繪製自己想象之中的堡壘,城牆,關卡,常常一個人就能玩得不亦樂乎。
他阿父屢次訓斥他,認為一個匠人隻要手藝精通就好,上頭說怎麼建設,那就怎麼建設,不該按著自己的想法來搞這些事情,完全就是無用功。
大概是因為奇特的愛好,或者家中的輕視,讓他變得越來越孤僻,陽成延本來想著要為韓國設計出最堅不可摧的城池,最險要的關卡,可是,他注定是無法實現自己的命運了,因為他還沒長大呢,韓國就滅亡了。
長大之後,他就被秦國召為軍匠,心裡的諸多想法,也就藏了起來,因為秦國是不許匠人自由發揮的,他們對秩序和規矩有著盲目的追捧,古板嚴謹,任何人都要服從命令,包括匠人。
後來,他就投降了劉邦,劉邦沒有理會他,反而是丞相蕭何注意到了他的才能,並且推薦他擔任少府的職位,負責皇家工程,在建長安城的時候,也是蕭何舉薦他負責修築的,整個長安城都是陽成延親自設計,並且帶領群臣來完成的。
這位的社交能力很差,不太會說話,總是得罪彆人,原先蕭相幾次舉薦他,有人告訴他應該去拜訪蕭相,當麵感謝,陽成延幾次走到蕭何府邸門前,卻又不敢進去,借口家裡還有事,就回去了。
比起人,他似乎更喜歡跟建築打交道。
“張相,您看到了嗎?這府邸外的那個水溝,我原先在長安就是用了這麼一套用來排水,可這府邸裡的比原先還改進了不少,您看...”,這位大漢司空直接跪坐在水溝之前,炫耀似的給張蒼介紹起了自己的設計,陛下下令,讓他不能怠慢自己的祖師,要好好設計這府邸,陽成延便將自己多年的想法全部用了出來。
這府邸內外四層,有六條小路,各類建築俱全,放棄了秦國留下的對稱設計,將整個府邸設計成了一個總體呈現出扇形的結構,背靠內城,完全就是突破了當下的建築審美和設計理念,張蒼聽著此人的講述,卻時不時點著頭。
“嗯...你還特意考慮到了地動,不錯。”
作為一代大儒,張蒼除了儒學什麼都很精通。
當然,這倒不是說張蒼不通儒學,隻是,作為一代大儒,他最大的成就卻跟鑽研經典沒有任何關係,他在曆史上的成就,主要是他把算學研究成果用於國計民生,為大漢製定了度量衡,增訂刪補《九章算術》,製定采納曆法等等。
他好讀書,知識淵博,又在秦國擔任圖書管理員,無論樂律,詩賦,算學,基本上什麼都知道一點。
張蒼跟陽成延進行建築學上的探討,那張蒼肯定不是陽成延的對手,不過,他能聽得懂對方在說什麼,還能表示讚許。
這就已經讓陽成延很開心了,他在長安沒有多少知己。
也不是沒有人看重他,先前建成康侯呂釋之曾邀請他來自己的府邸,本來是想讓他給自己設計府邸的,結果他到了建成康侯的家裡,上下審視了一番,語重心長的感慨:“您這府邸,若是發生了地動或者熒惑...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建成康侯臉色一黑,當即就把他給請出去了。
乃公好心邀請你,你居然敢咒我??
“這長安城的修築之事,讓你來操辦,陛下還真的是沒有找錯人。”
陽成延卻搖了搖頭,“陛下催促的太緊,要我短時間內完成,我的很多想法都無法實現....河西,朔方,九原,樂浪,玄菟,臨屯,真番,永昌等新郡,都要修築城池,這些地方分彆在不同的位置上,所要抵禦的敵人,要起到的作用也不相同,我很想前往這些地方進行修建...隻是陛下認為這是地方小工就能完成的小事,不肯答應。”
張蒼有些明白了,平日裡少言寡語的這廝今日跟自己說這麼多,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啊。
陽成延有些無奈的說道:“您是陛下的老師,您也是懂得修築的道理的,若是您能為我向陛下勸諫幾句....”
“好的,我稍後去見陛下的時候,會告訴他這件事的。”
兩人走進了府內,陽成延還是在為張蒼解說著府內的情況。
在府邸的最中間,是一個祀堂,剛走進來,張蒼便不由得大拜。
因為,在這裡供奉的,正是他的老師荀子。
張蒼拜見之後,看了看周圍的擺設,覺得有些奇怪,“我老師身邊怎麼還有兩個空位呢?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陛下的吩咐,這右側的空位,是留給孔子的。”
“哦,這左側的是留給孟子的?”
“不,陛下說要自己住進去.....”
“嗯???”
陽成延苦澀的說道:“陛下親口告訴我,說他的才學傳承與祖師,已經達到了聖賢的程度,可以進儒廟了...”
張蒼的臉抽了抽,“你就沒有勸阻他嘛??”
“自然是勸阻了,我告訴陛下,說這樣的行為是對先賢的不敬,何況活人如何能祭祀,這是有傷魂靈的....”
“然後陛下就說我言鬼神,是武最餘孽,要誅我族,我也就不敢再勸了...”
張蒼有些生氣,“武最之事,禍害無窮,死了不知多少人,怎麼能用這種事來恐嚇彆人呢?!”
此刻,劉長卻是在長安城外。
剛剛修築完工的長安城,看起來是那麼的高大,威武不凡。
就如他的主人那般,俯視著天下,令人不敢直視,當初的雄城如邯鄲之類,都已經無法跟長安相提並論了。
為了不驚擾百姓,劉長隻是穿了件普通的金絲華服,連玉都沒有多戴幾個。
劉長是來送彆的。
而準備離開的人,當然就是召平。
張不疑站在劉長的身邊,看著臉上光禿禿的召平,一時間什麼挖苦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很多人都將以發代首當作是一個笑話,其實,割掉頭發剃掉胡須,在此刻還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懲罰,這是對一個貴族最大的侮辱,甚至比割掉他的....內什麼更為羞恥,在戰國時期,若是有大臣得知自己要麵臨這樣的懲罰,會直接吞金自殺,免得遭受羞辱。
漢時的情況要好一些,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樣的刑法同樣被認為是巨大的羞辱,若是真有秦漢之人回到了當代,看到滿大街的“刑徒大惡人”,當場就得被嚇死。
劉長對召平的這個懲罰,還是相當嚴重的。
尤其是對召平這個老一輩的戰國人來說,不過,召平本就想要重刑證法,他對此也樂與接受,他要前往的唐國,那裡也不缺乏這種沒頭發沒胡須,臉上刺字的好漢,也不會有人以異樣的目光來看待他。
此刻的召平,看起來極為輕鬆,好像就是去度假一般。
“陛下,臣有罪之人,豈敢讓您前來相送呢?”
“這裡哪有什麼皇帝和國相啊,就是唐王跟幾個舍人而已。”
劉長不在意的說著,“寡人可是給您挑選了一個好地方,那裡的官吏,您也熟悉...是季布的次子回,寡人已經交代過了,若是有什麼事,可以去找他...他會照看一二。”
召平感慨道:“季布的兒子雖然沒有周勃的兒子那麼優秀,可都是正直且誠信的人啊。”
說著說著,召平的神色就有些落寞。
召平有三個兒子,一個死在了項羽的手裡,一個死在了田榮的手裡,一個死在了龍且的手裡。
三個兒子相繼戰死,都沒有留下後人。
召平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劉長拍了拍召平的肩膀,笑了笑,說道:“您且放心去吧,您會在那裡過的很開心的!”
召平在秦國的時候,就已經封為侯,年紀已經很大了,這次回去之後,倒也能安心度過晚年,不會再有什麼小人來激怒他。
張不疑笑著說道:“你早就該回去了,廟堂裡的事情,不是愚鈍之人可以決定的。”
召平點著頭說道:“因此你定然不會成為國相。”
張不疑正要辯解,卻又看向了劉長,“陛下,我這假國相能成為真國相吧??”
“嗯...嗯...定然以你為國相。”
劉長隨意的敷衍著,張不疑頓時說不出話來,召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晁錯本來也想來送您的,可寡人沒有答應。”
召平說道:“晁錯這個人,不是沒有才能,就是有些激進,輕視他人...我邀請他前來,他連個甲士都不帶...哈哈哈,我下令抓住他的時候,他一臉的震驚,還傻乎乎的問我想要做什麼....”
召平樂嗬嗬的樣子,晁錯那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似乎讓他開心了很久。
法家一群人氣勢洶洶的前來,張牙舞爪的,而老臣很輕易就製服了他們,給他們好好上了一課。
劉長很是讚同,他點著頭,說道:“不過,晁錯已經被寡人所教導過了....寡人運用了白起埋趙人的典故....”
劉長得意洋洋的將自己所說的話如實告知。
召平呆愣了片刻,作為一個老秦人,當他聽到自家大王說“連白起都不能戰勝”的時候,嘴角瘋狂的抽動著,好吧,忍著,誰讓這是大王呢?就整個大漢天下,除了麵前這位,誰要是敢這麼說...哦,除了淮陰侯,誰要敢這麼說,召平真的就拖鞋蓋在對方臉上了。
當然,淮陰侯敢看不起白起是他自信的體現,而劉長嘛,就是無知丈育的體現了。
同樣的話,還是要分人的。
想著大王的這些典故,召平也不由得搖著頭,當真是聽君一席話,白讀十年書啊。
召平在離彆之前,低聲給劉長留下了最後一句忠告。
而張不疑並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
馬車帶著人緩緩消失在了遠處。
劉長帶著張不疑返回長安,走在路上,張不疑卻有些沉默。
這位跟召平爭鬥了十幾年的家夥,此刻竟然顯得有些傷感。
“陛下,召平這麼一去,往後隻怕就無法再相見了。”
張不疑感慨道。
劉長瞥了他一眼,“想見他還不容易?你就等周昌落單的時候,從他背後狠狠給他來一下,次日朕就將你裝進囚車裡送到唐國去陪召平了!”
兩人回到了皇宮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了正在皇宮門口等待著他們的幾個大臣。
其中居然有張蒼!!!
劉長很是驚訝,他這師父往常可是日理萬機啊,今日居然跟群臣在這裡等著自己?
劉長也不廢話,令群臣跟上自己,悠哉遊哉的返回了宣室殿。
這些時日裡,因為劉長外出,國事堆積了不少,都需要劉長來做主,起碼要聽群臣的彙報。
最先就是馮敬了,馮敬先前負責製定西域諸王的爵位和禮儀規格等方麵的事情,這件事聽起來不重要,卻是劉長需要第一個來做主的事情,西域諸王很多,馮敬按著漢朝的製度,綜合他們的各個方麵,給與相應的爵位,從隸臣的數量到其他的衣食住行方麵,都要跟大漢看齊,嚴格遵守大漢的禮法。
劉長聽的直犯困,比起聽這些,他更樂意帶著人去平西域。
“諸王都同意將自己的子嗣派到長安來學習禮法...”
這件事,是陸賈來負責的,周勃等武將們認為,要直接滅亡這些國家,建立郡縣,可陸賈卻不同意。首先就是西域太大,道路不方便,其次是大漢官吏嚴重不足,要逐一設立郡縣,派遣官吏,難度太大,目前根本不可能做到,大漢擴張太快,彆說縣了,就是郡,就已經增加了二十多個,官吏早就不夠用了。
況且,西域各地之間的風俗差異巨大,矛盾重重,局勢複雜,各國之間又很遠,廟堂的命令到達這裡都要一年多的時日,這如何能行??
因此,陸賈反對周勃設郡縣的想法,提出將這些人變成大漢諸侯王,以委派三公九卿的方式進行控製,用禮法來教化他們。這個用禮法來教化,在後世人看來是懦弱且庸碌的行為,可陸賈所說的教化,不是拿著書勸他們遵守大漢禮儀,是帶著劍去的。
陸賈是要從上而下的改變他們,讓他們逐步融入大漢的文化體係之內,他很重視這些小國的儲君,隻要這些儲君在長安長大,接受大漢的文化熏陶,讓他們迎娶大漢宗室女,等他們回去之後,他們就會變成正兒八經的大漢諸侯王,哪怕是謀反了,也是穿著華服拿著漢劍來謀反的大漢諸侯王,再過一代就是帶著老劉家的血了。
隻可惜,老劉家的宗室女實在是太珍貴了,宗室都隻顧著生兒子了,對此,呂祿表示,不必擔心,我呂家的女兒多啊,夠用。
國內有人支持陸賈,反對的人也不少,而反對的大多都是那些想要人頭的將軍們。
劉長對此的態度倒是偏向武將那一派。
他也覺得這麼搞太麻煩,而且太慢,倒不如直接滅設郡縣,可無奈啊,周昌那老狗找了太後,太後為他們撐腰,劉長就是再不情願,也隻能聽從陸賈的想法。
“好,好,好,你說的很好!就這麼辦!”
劉長急忙點著頭,急著讓這位離開。
馮敬行了禮,這才離去。
第二個進來的就是柴武了。
他是來跟劉長請辭的,他準備辭官回鄉。
劉長很是驚訝,在如今的猛將裡,柴武已經是很年輕的了,雖然年輕,可戰功赫赫,這個人打仗是很猛的,大破章邯,包圍項羽,大破田既,大破陳豨,大破匈奴,誅殺韓信....哦,是韓王信。
高皇帝很看重他,總是讓他擔任後軍主帥,負責自己的退路,在另一條曆史線上,他也是受到了四哥的重用,直到他那個不靠譜的兒子跟著一個更加不靠譜的厲王謀反....他才無奈的退出了權力核心。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在曆史上多次勸說四哥,他說;南越和朝鮮,在秦國時低頭稱臣,如今看不起大漢,居然敢僭越,陛下將大漢治理的很好,國力充足,請派我去滅掉這些小嘍囉。
可四哥沒有答應,他認為當時大漢的國力承擔不起戰事,何況還有匈奴人虎視眈眈,日後再說。
“您尚且力壯,何以請辭啊?”
“陛下...臣不堪此辱啊!!!!”
柴武的聲音都有些哆嗦。
郅都先後兩次出手,針對的都是這位郎中令柴武。
你薅羊毛也不能抓著一隻往死裡薅吧??
乃公要是年輕三十歲,你還敢這麼薅嗎??
不把你的頭給你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