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喜呆愣在原地,拿著手裡的筆墨,遲遲都無法落筆。
隻要有劉長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史官,用來記載這位偉大君王的言行,這是高皇帝時指定下來的,原先是高皇帝想要讓史官記錄下自己的一些驚人言語,好在後人麵前裝一波,可後來高皇帝發現自己哪怕跟人同床都有女史來記錄,他就覺得這個似乎有點不太行,奈何,史官的相關製度卻得到了蕭何的高度支持,他認為,有個史官跟在皇帝的身邊記錄他的言行舉止,一定程度上能起到約束皇帝的目的,讓皇帝不敢隨心所欲的亂來。
你若是亂來,你的事跡可就要被如實記錄下來,留給後人去看,因此,做事之前,最好是要三思。
司馬喜跟在劉長的身後,為他記錄生平,也是有很長的一段時日了,可以說,在這些時日裡,司馬喜經曆了任何一個史官都不曾經曆的東西,皇帝動不動就破口大罵,臟話滿天飛,跟群賢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各種葷段子是一個接著一個,這讓司馬喜如何記載呢?這玩意要是流傳下去,遺臭萬年的不隻是皇帝,連帶著記錄者大概也要跟著遺臭萬年了。
這些年的經驗,給了他很多的啟示和教訓,他已經學會了如何高雅的去記錄皇帝那粗俗不堪的話語,甚至不同的臟話他還特意安排了不同的高雅之文。
可是如今,聽著劉賜的言語,司馬喜卻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這玩意確實沒辦法記錄了,如實記錄的話,太子,公子賜,還有自己,三個人就要遺臭萬年,為後人所笑了。
他實在是無從下筆,在這個時候,他甚至有些希望皇帝能站出來,以強硬的態度命令自己不要記錄。
奈何,這位平日裡總是纏在自己身邊,死皮賴臉的要求修史的皇帝,此刻卻是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隻是幸災樂禍的笑著。
場麵有些尷尬,在關鍵的時候,還是得劉盈站出來,他直接打破了這種寂靜,詢問道:「安的婚事要定在哪一天?」
此話一出,眾人就有了話題,急忙開始商談劉安的婚事了。
隻是看向他的眼神依舊是有些古怪。
劉賜壓根就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年幼的他好奇的看著周圍的長輩們,等他與大哥對視的時候,甚至還回了一個較為可愛的笑容。
劉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走出厚德殿的,夜色中,他站在宮殿外,任由冷風捶打著自己的臉,有點麻。
就在方才,他差點就要鑽進地底下去了,他心裡有一種強烈的逃離長安的衝動。
可惜,他是太子,他不能跑。
他忽然覺得,什麼身毒之類的,果然還是有些太近了,賜作為我最疼愛的弟弟,應該封他去熒惑當個王什麼的。
「殿下??」
一直在皇宮外等候著的劇孟走上前,疑惑的問道:「宴席這麼快就結束了??」
「嗯…」
「出了什麼事?殿下看起來有些…」
「沒事…我要成婚了。」
劉賜都這麼說了,劉安再不成家也不合適了,他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這明亮的月色,長歎了一聲,化身為欒布,唉,我當初怎麼就沒有將這個豎子給打死呢??
當天晚上,劉長拉著劉盈,哈哈大笑,滿臉的幸災樂禍。
而在曹姝的椒房殿內,高皇帝的歌聲則是整整響徹了一夜。
太子要成家了,這件事迅速在各地引發了轟動,甚至隱約蓋過了晁錯的風頭,作為大漢開國以來最不受歡迎的三公,晁錯剛剛上任,就打破了大漢的好幾個記錄,包括開國以來最殘酷的禦史大夫,最凶殘的禦史大夫,最令人痛恨的禦史大夫等等,三公在大漢基本上就是到頭了,沒
有可以繼續往上爬的道路,抬起頭來是皇帝,低頭是九卿和百官。
尤其是作為擁有全國檢察權的禦史大夫,那基本上就是隻有同位的三公才能對付,其餘百官,見到了就得行禮拜見,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性。
好在三公之內,禦史大夫的地位是最低的,最高的當然是國相,然後是太尉,最後才是禦史大夫。
群臣想要對付晁錯,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排在他麵前的三個人出手,可是這三個人吧…張蒼先前因為賈誼的事情被群臣得罪了,張蒼本來還是偏向群臣這邊的,跟同門師兄弟陸賈的關係也是很不錯,愣是被群臣給逼到了對立麵上,至今都不肯再幫助他們,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用不著了就是偏袒**的女乾相,用得著了就是治理天下的賢相??真當老張沒脾氣啊??
第二位張不疑,那就不必多說了,這位跟群臣向來是勢同水火,他的名望也就比晁錯好一點,天子的絕對鷹犬,天子說了讓晁錯當禦史大夫,那他就不可能帶著群臣去反對晃錯。
最後一位…想也彆想。
群臣若是早知道陛下會氣的讓晁錯來擔任三公,那他們一定會在事前就將周意這一撥人給碎屍萬端。
晁錯這性格,在擔任九卿的時候就敢跟群臣叫板,目中無人,如今當了三公,那就更加狂妄,不是目中無人,都快變成物理意義上的無人了,再這麼砍下去,群臣都要被砍完了。
目前群臣的目標也頓時變了,什麼食貨府,還是先放一放,最主要的是要將晁錯這廝從三公的位置給搞下來!
可你說晁錯這般瘋狂的行為有沒有成果?那肯定是有的,在晁錯大殺四方之後,各地的官員頓時就慌了,那是一刻都不敢耽誤,**在一時間就成為了長安至地方各級官員們最為重視的事情,各地紛紛開始宣傳,自掏腰包來資助百姓們前往長安,關卡的官員也是盯著那些來人,隻要發現是來上奏的,就是派人馬不停蹄的護送。
各地的執法部門也是極為惶恐,廷尉再也不敢拖延了,官吏們四五天不敢睡覺,來回奔波,腿都差點廢了。
吏治頓時清明,上下肅然,沒有再違法亂紀者。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晁錯依舊沒有停下來,他總是能找到各種理由來對付自己想要對付的人,尤其是對各國,晁錯想要削藩的心思是永遠都不會停止的,他派遣了大量的刺史前往各國,調查他們的情況,名義上還是調查吏治,實際上,就是為了抓住各路諸侯王的把柄,各地的諸侯王得知晁錯當了三公,心裡也開始慌了,急忙開始進行整頓。
晁錯跟韓信是不一樣的,韓信的壓迫感是來自於他本身,他哪怕是被罷免了爵位,待在家裡,群臣依舊會害怕他,而晁錯的壓迫感,是來自三公的身份,無論是什麼人,隻要能做到這個位置上,那就代表著絕對的壓迫感,畢竟,這就是三公。
劉長接見了宗正,開始商談太子的婚事。
如今的宗正是劉廣,在劉敬死後,劉廣繼承了他的位置,成為了當今的宗正,劉廣乃是燕王劉濞的親弟弟,是高皇帝的親猶子,當今皇帝的堂兄,論輩份和年紀,他擔任宗正都是綽綽有餘了。
雖然跟劉濞一母同胞,但劉廣並非如哥哥那般高大,他的脾氣較為軟弱,雖然沒有什麼能力,但是因為仁厚的形象在宗室裡還是很有話語權的,在擔任宗正之後,做事也算公正,對待宗室的晚輩們猶如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漸漸也就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宗正。
此刻,在得知陛下有意讓劉安成家後,劉廣也是極為開心的。
「好啊,早該如此了,陛下跟他一般大的時候,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阿父了!」
「我這就召集眾人,選擇一個吉祥的日子,為太子操辦婚事!」
太子的婚事,是要由宗***來負責。
劉廣這是第一次負責如此龐大的典禮,心裡既是激動也有些擔心。
劉長大手一揮,「那就交給你來操辦了,要辦好了,這可是大事,要做到史無前例的地步,不要太勤儉,如今大漢富裕,還是能撐得起的,若是錢不夠,就去找呂侍中!」
「唯!!」
呂祿這次並不肉疼,劉安幾乎是在他麵前長大的,況且,自己也是安的長輩,為自己晚輩的婚事花點錢,對祿老爺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呂祿甚至已經在考慮自己該送點什麼給太子。
等到劉廣離開後,劉長方才忍不住感慨道:「這眨眼間啊,安都要成家了,好似在昨日,他才那麼一點…哈哈哈,我這也是要當大父了,我老了啊,祿!」
「陛下這算什麼,周勝之那廝,當大父都有兩年多了…還是先有孫子再有兒媳。」
「勝之年紀最大,自然是這樣。
「對了,勝之最近怎麼沒有消息了啊?」
呂祿有些複雜的看了劉長一眼,他為何沒有消息,您不是最清楚的嗎?您給了他那個塗鴉,讓他去找身毒,他能有消息就怪了,此刻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飄著呢。
「你說這廝該不會是進了什麼溫柔鄉,左擁右抱故而不願意回來吧?」
「若真的是那樣,倒還好,就怕他此刻是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不知所措啊…」
劉賜一瘸一拐的走進了府內,董仲舒急忙走上前來,扶住他。
「你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啊…走路的時候遇到了幾個盜賊,跟他們打了一架,打傷了七八個,自己受了些傷…」
劉賜揉了揉屁股,那話是張口就來,甚至都不帶猶豫的,董仲舒卻看了幾眼,「這是什麼盜賊?攔路卻要打人屁股的?
劉賜罵道:「彆跟我提屁股,一提我就生氣!莫名其妙挨了一頓揍...」
劉賜罵罵咧咧的,直接趴在了平日裡要坐的席上,極為熟練,董仲舒則是坐在了他的身邊,自從劉賜從自家裡拿出書來送給董仲舒後,董仲舒也就默認劉賜為自己的好兄弟,兩人整日廝混在一起,性格相差如此之大的兩個人,居然還能相處的來,也是件怪事。劉賜活潑好動,整個人沒有一天是能閒下來的,董仲舒卻很是老實,丟給他一本書,他能一動不動的讀上好幾天。
「我先前答應你從大哥那裡借書的事情,可能要有點難度了。」
「為何啊?」
「還是因為那屁股的事情,唉,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我大哥還是很疼愛我的,遲早能弄過來,我大哥這個人吧,酷愛讀書,而且他跟你不一樣,他不隻是讀,他還會寫,你知道吧?他寫的書啊,那是連我大母都要誇讚,說是有那個韓信的才能…」
「你是想說韓非吧?
「都差不多!!」
「這可差太多了…」
「反正就是誇他很有學問…阿父都特意為他召開宴會,我這麼給你說吧,我大哥絕對是廟堂裡最有文采的人,你不是喜歡讀書嗎?過幾天,我大哥要結婚了,到時候我帶你過去,你可以跟我大哥要幾本書,他最是喜歡讀書人的…」
聽到劉賜的誇讚,董仲舒有些恍惚的點了點頭。
公孫弘很快就走了出來,瞥了一眼劉賜,隨即笑著說道:「有一個好消息!」
「我們公羊…終於有書了!!!」
「啊??」
胡毋生在用心鑽研了七八年後,終於將口傳的公羊春秋給整理了出來,改用筆錄的方式,傳承了下來,這件事意義十分巨大,《春秋公羊》的出現,象征著
公羊派朝著成為顯學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同時,誰也不知道,這本書將會在未來的大漢舞台上發揮出多麼巨大的作用來,目前隻有寥寥幾個人的公羊學派,都在為自己的第一部傳承之書而感到欣喜,除卻某位不喜歡讀書的公子之外,大家都是非常的激動。
過去,公羊學派隻能通過公羊壽和幾個師兄弟口頭傳述,而如今,他們終於有了書籍,那些有心學習公羊的人,隻要弄到一本書,就可以隨時隨地的學習,這對羊學派的發展是有著巨大好處的,隻是,如今最重要的,還是要扛過來自儒家內部的反攻,春秋在儒家內的意義,其實比論語還要高一些,在這些年裡,各個派係為了爭奪對春秋的解釋權,大打出手,公羊學派因為沒有書籍,因此占據不到上風,他們想怎麼說都可以,但是現在不同了,有了定文的書,他們再想改就有些不合適了,而擁有解釋權的其他派係,也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時候。
必須要在公羊春秋處於幼苗階段的時候就給他掐死,不給他發揚光大,擾亂正聽的機會!
而這個迎接各派挑戰的任務,也是落在了胡毋生的身上。
公羊壽大多時候都隻是為弟子拍手鼓掌,為他叫好。
在公羊派迎來喜事的同時,太子的婚事也如火如茶的開始了。
按著皇帝的命令,劉廣決定操辦一場最為奢華的婚禮,要讓整個長安的人都跟著皇帝一同開心,這場婚禮,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光是去迎親的車架,就達到了八十多駕,基本上是將道路都給占滿了,那排場大的嚇人,就是當初冊立皇後,都不曾有這樣的規模,倒是很符合長老爺的愛好,排場越大越好。
劉安的府邸,早已被打扮的無比奢華,婚禮的喜慶味傳遍了整個長安,在婚禮當天,有很多百姓自發的參與了進來,沿路跟隨,高聲祝賀。
劉安滿臉的笑容,穿上了華服,得意的朝著好友們招手。
二代群賢們圍繞在他的周圍,一路歡聲笑語。
劉長第一次坐在了長輩的位置上,他坐在上位,放眼望去,最熱鬨的都是些年輕的後生,看著他們的模樣,劉長大概能區彆出他們的身份來,有些時候,看到陌生的年輕人,跟左右打聽了一下,得知其阿父是誰,隨即恍然大悟,整個婚禮,安排的都很是隆重,處處都是朝著最高標準去的,錢財的耗費更是數不勝數,呂祿承擔了大多數的費用,眼皮都沒有眨一下,連帶著三公都全部出席,晁錯都坐在張不疑的身邊,認真的打量著遠處的那些大臣。
太後也是難得的出了皇宮,顏顫巍巍的坐在了劉長的身邊,群臣已經很久不曾與太後相見,都紛紛前來拜見。
太後滿臉的笑容,樂嗬嗬的與他們打招呼,再也沒有往日裡的肅殺之氣。
太尉不知為何也被請到了長輩的位置上,同樣坐在劉長的身邊,卻也沒有人敢跳出來說這不符合禮法的。
眾人吃起了酒,喝的酩酊大醉,皇帝親自彈奏樂器,為眾人高歌起舞。
這樣的場景,隻有在漢唐之時才能看到。
這兩個時代的皇帝,從來都不會板著臉嚴肅的坐在上位,他們敢跳下來跟群臣起舞高歌。
眾人都在享受著這盛事,劉賜也混了進來,此刻穿著華服的他,正拉著董仲舒,站在大哥的麵前,賣力的向大哥介紹著自己的這位好友。
「大哥,我跟你借書,就是借給他看的,他可喜歡讀書了,比你都要喜歡…」
「大哥,你怎麼看起來有些不高興?
劉安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揉了揉弟弟的頭。
他抬起頭來,看著坐在上位沉默不語的阿母,她的發色裡已經添加了幾絲灰白,看著滿臉堆笑,開心的起舞的阿父,他的眼角多了些褶皺。
那一刻,劉安的內心忽然有些苦澀。
他隻是重重的歎息。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