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說什麼?!」
在那儒生開口之後,當即就有人發出了一聲暴嗬。
眾人轉過頭,就看到一個老者顫顫巍巍的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了過來,沒錯,是跑著過來的,這老頭年紀也不小,不過並沒有像浮丘伯那樣掛拐杖,很難想象,他這個年紀的人居然能以這般速度狂奔而來,而他所衝鋒的方向,正是剛剛訓斥浮丘伯的那人所在的方向。
這人大家都認識,他是浮丘伯的得意門生。
浮丘伯教導弟子的本事顯然是不如他老師的,還有一點,那就是他教導弟子的本事也不如他的弟子。
而這位弟子,指的就是這位怒氣衝衝的申培。
申培公是浮丘伯所有弟子裡最為有名的那一個,這位的學問造詣是浮丘伯諸多弟子裡最高的那一個,他跟著浮丘伯學詩,並且獨自開創了儒家的魯詩派…這位的弟子目前超過了千餘人,浩浩蕩蕩的,不知多少人聽聞他的名聲,不遠千裡的來跟他求學,而他這千餘弟子裡,有的在後來當上了三公,有的獨自開創了門派,有的當了郡守,最次的都是知名的學者。
武帝時的禦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臧,太守孔安國等等都是他的弟子,他的弟子裡光是當大夫和郎的就有百餘人…
他目前在太學的地位同樣很高,雖然他在浮丘伯麵前唯唯諾諾的,可在其他人麵前,那也是一個不容侵犯的儒家大佬了。
可那位訓斥浮丘伯的人並不懼怕申培,哪怕是在對方迅速衝向自己的時候,依舊是怒目而視,不曾有半點的退卻。
申培迅速衝到了對方的麵前,伸出手就要掐住他的脖頸,而對方的**迅速出來擋在了中間,申培的弟子們也迅速出列,雙方對峙。
這位訓斥浮丘伯的人,同樣也不是無名之輩。
他叫蕭奮,漢初的《禮》,來自於高堂伯,而高堂伯將禮傳授給了蕭奮,蕭奮就是這一代的《禮》派領袖。
浮丘伯是個《詩》派,兩人的派係是不同的。
而作為禮派,蕭奮他們是最注重這些禮法的,尤其是他們的師禮,家禮,朝禮等等,葬禮同樣也在他們的研究範圍內,當時的守孝三年,發喪一年,丁憂守靈等等都是他們的功勞,而在他們的口中,這些東西都是自古至今傳承下來的,他們說過去的國君們都是如此,將他們所擬定的禮的根源追溯到了堯舜禹的時代,認為在那個時候,禮就已經得到了施行…他們甚至將追溯放在了周禮之前。
這也給後來的禮派分裂留下了隱患,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在如今,他們還是齊心協力的,一個勁的追求禮,大概是當初叔孫通用禮敲開了大漢的門,給儒家留下了生存的希望,故而使得這一派越發的膨脹,認為若是沒有他們的禮,儒家是不可能存活到如今,同時,他們還是罵叔孫通罵的最狠的那一個學派,他們認為叔孫通雖然給皇帝講禮,可他的行為不符合禮法,說他編造典故,奉承皇帝,多次改投門庭,服侍多個君王,沒有做臣子的節操,不能稱為有禮。
蕭奮的老師高堂伯和浮丘伯的關係還不錯,有過書信往來,也曾一同辯論過,蕭奮也是在他老師的舉薦下,才來到太學擔任老師。申培看起來極為憤怒,他罵道:「你若是想要尋死,何故要拉上這麼多人呢?」
「我的老師好心想要救你,你居然還敢羞辱他!連你的老師都不敢這麼無禮,你治的是什麼禮?!」
蕭奮抬起頭來,不屑的回答道:「子曰:複禮!我所說的,是天下的根本,大漢以孝治理天下,如今卻要懲罰孝子,鼓勵天下人行不孝之事,這是違背禮法的行為,有女乾臣如晁錯,按著禮法應該夷滅他的三族!浮丘伯作為大家,在這種禮崩樂壞的時候,不想著上書勸諫君王,卻要效仿那叔孫
通,奉承獻媚,為了保住自己的富貴,公然無視根本,這樣的行為,難道不是小人之所為嗎?」
不少儒生不由得點著頭,都讚同蕭奮的言論。
申培勃然大怒,下意識的就要拔劍。
浮丘伯卻開口了,「申培生…不要動手。」
他並沒有因為辱罵而忿怒,他隻是平靜的看著眾人,說道:「禮自然是重要的,聖人通過禮法來讓天下人知道什麼是可以做的,什麼是不可以去做的,用禮來約束自己,讓自己能摒棄缺點,恪守本心…這是禮的本質,禮並非是用來求名的,在要他人遵守禮法的時候,自己是不是要先遵守禮,並且達到一種境界呢?聖人也說了,先要吃飽飯,才能知道禮,當今廟堂提倡節葬,這難道是沒有道理的嗎?」
「自各國戰亂,到了如今,貧苦者依舊不少,要引導百姓們去守禮,讓他們做個孝順的人,這沒有任何的問題,可是,得先讓他們吃飽飯啊…非要逼得家破人亡才是禮嗎?禮有很多種,忠君是禮,安民是禮,仁愛是禮,何以用無謂繁雜的儀式來進行限製呢?你的老師高堂公在跟我通信的時候,就曾說起當今的情況…他說過去很多地方,百姓家裡吃不上飯,在家中老人年長之後,就送他們去野外等死…實在乃不孝之大舉,如今天下富裕,百姓們能讓家裡雙親吃上肉…這難道不是最大的禮嗎?」
「你們不曾經曆過那段時日...」
「浮丘伯善辯!」
「浮丘伯善辯!!」
蕭奮看到周圍的幾個大儒和後生們有些動搖,就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直接打斷了浮丘伯的話,他大聲叫著,轉身就走,大概有三十餘人都跟上了他,一同離開,浮丘伯激動的拄著拐杖,朝著他們的方向伸出手,哆哆嗦嗦的朝著他們掙紮著追趕,「我的話還不曾說完…勿要衝動!你們有性命之危啊…有性命之危啊…不可啊!!」
申培猛地攔住了浮丘伯,雙手死死抓住老師的手臂,神色冷酷。
「老師…算了…想要尋死的人,您又如何攔得住他們呢?」
「不成,我得去將他們勸回來…他們還都年輕…」
申培隻是緊緊的拉著老師,不讓他走,浮丘伯不安的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無力的長歎了一聲。
「老師,您不知道,這幾個人,完全就是憑借著守孝得到名聲,才進入太學的…他還四處宣揚自己的思想,跟很多大臣結交,為他們揚名…晁錯的法令,直接砸了他們的飯碗,他們當然是不乾的…這類的人,死不足惜!!!」
聽到申培的話,浮丘伯的眼裡卻滿是悲傷。「我管教不力…管教不力啊…」
浮丘伯的言論很快就在太學內被傳的沸沸揚揚的,而這言論,當然是經過了某人的潤筆。
「自各國戰亂,到了如今,過去饑餓的時候,我們都是將家裡的雙親送去野外等死的,如今能喂他們吃個飯,已經非常孝順了,這就是最大的禮了!」
「啊??浮丘伯真的是如此說的??」
「那豈能有假?我是親自聽到的!他還說了,說聖人用禮法來教化天下,本身卻沒有達到守禮的程度,說聖人沒有資格來對彆人講禮!」
「他怎麼如此狂妄?!他怎麼敢這麼說?!」
「他還說我們是要去找死,說我們找死不要帶上他呢!」
「無恥之尤!從今日起,我不再拜他!!」
隻是過了兩天的時日,儒家內部的風氣頓時就出現了巨大的變化,關於浮丘伯的傳聞是越來越多,包括他從前的行為都被翻了出來,當初天子飲酒去祭祀高皇帝,蕭奮認為陛下無禮,浮丘伯卻說:眾人祭高皇帝,唯唐王見其父。
他通過這樣的奉承當上了太學的領袖,可
見在那時,他就對禮法不屑一顧,隻想著如何奉承皇帝了。
再往後,唐王登基,引起了儒生的嘩然,大家們再次談論這件事,浮丘伯卻說:唐王苦甚,誌不在此,為之奈何?
這是為了奉承皇帝連自己的操守都不要了!
再往後,皇帝設立尚方,收墨家的餘孽,讓他們餘灰複燃,又大規模招納農家的人,儒家都認為不妥,浮丘伯卻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陛下之器勝矣!!
這都是公然站在墨家和農家那邊,還說他們是治理國家的利器,屁股都直接坐歪了啊!!
不翻不知道,一翻嚇一跳。
浮丘伯這些年裡的言論始終都是有些「離經叛道」的…雖然這種風格是他們荀子一派的特點,可過去因為他的地位沒有人敢多說什麼,如今蕭奮一發力,他頓時就變成了眾人口中的小人之儒,他甚至還曾幫著陛下跟儒家辯論!他還曾編書來奉承皇帝!他甚至還有很高的爵位!他不敢說皇帝的壞話!他就是個小人!!
儒家內部的變化,讓黃老都嚇了一跳,同時又狂喜。
最為開心的大概就是黃老的王高和司馬季主了,這些年裡,他們幾次跟浮丘伯對上,基本上都沒贏過這老頭,這老頭就像是儒家的一座大山,有他在,黃老對上儒家都有些犯怵,你們中間有個掛逼,這怎麼打??
他們也沒有想到,這尊大山居然被他們儒家內部的人給掀翻了,太好了!天助我也!!
兩派都快打上頭了,你把自己家的底牌給掀了,好一個趙王遷啊!!枚乘那些文章寫的是你們吧??
王高的府邸裡,他們的弟子們歡呼雀躍,看著儒家這熱鬨的局麵,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唯獨王高,一言不發,坐在上位。
有弟子激動的說著太學裡的情況,「儒家現在打的不可開交,那個申培的弟子是真的多,哪怕各個學派都開始罵浮丘伯了,他們還能跟人家罵的有來有回,其中有個姓趙的,一個人頂著十個人罵…不過,他們就是再能吵,也架不住罵浮丘伯的越來越多,他們甚至開始提議要趕走浮丘伯,讓蕭奮來當太學之長…蕭奮整日帶著一群人找浮丘伯過去的言行,四處講學,說的是禮,卻總是圍繞著浮丘伯,他如今出了名,那得意的樣子啊…」
另外一人也開口說道:「他還讓自己的弟子們去拜見奉常,想要試探一下奉常府的態度,去了三個,回去了倆,據說其中一個因為說了浮丘伯的壞話,被奉常打了五十棍,險些打死,然後交給了廷尉…」
「他們也不想想,那奉常陸賈是浮丘伯的什麼人…這都敢去…不過那蕭奮還挺高興的,他覺得自己又找到了浮丘伯的黑點,四處說浮丘伯能治理太學是因為他的師弟擔任奉常,質疑他本身就沒有什麼學問…」
幾個人說的很開心,其中一人急忙湊過來,對王高說道:「老師,這種時候,我們是不是要仗義直言?為浮丘伯…為浮丘公開脫?」
眾人聽聞,頓時驚醒,笑著說道:「對啊!我們肯定要站在浮丘公這邊,給他們添把火啊!!」
王高卻憤怒的罵道:「我何曾教給你們落井下石的道理?!還有,浮丘伯的名字,也是你們這些豎子能直接說的嗎?!浮丘公與我的爭鬥,乃是學問上的分歧,我見到他,都要行禮拜見,何況是你們呢?都給我滾回去思過!!」
眾人大驚失色,急忙謝罪,隨即離開。
在弟子們離開後不久,司馬季主找上了門,兩人雖然都是黃老,可關係不佳,司馬季主很少來他這裡,看到他前來,王高也不意外,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
司馬季主的臉色同樣不太好看。
「雖是大敵,可就這樣折損在小人手裡…實在是…」
王高
臉色複雜,看起來有些悲憤,「我想要去找太子,讓太子出手整頓…」
司馬季主搖著頭,「在這種時候,若是冒然的表態,反而會讓他被更多人所謾罵,我們跟儒家,畢竟是對手。」
「若是有個道德操守如他的人在黃老,我一定親自為他脫下鞋履,讓他坐在上位,端著飯菜站在他的身邊服侍他…你說這個蕭生,他怎麼就敢…」
「我倒是不驚訝…儒家內部,本來就是矛盾重重…四分五裂,各派都坐不到一塊兒去,浮丘伯靠著個人的威望壓製著他們已經很久了,他們對浮丘伯的不滿是積累了很久的,說起來,當今陛下並不喜歡儒家,高皇帝同樣也是如此,隻是高皇帝時有個叔孫通,而如今有浮丘伯…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來給儒家謀取生存的機會,儒家如今人才興盛,不能說沒有這兩個人的功勞…否則,陛下早就將苟子派外的儒生們給趕走了…」
「他們不滿荀派獨尊,這件事也動搖了他們的利益…蕭奮就借著這件事,他是想要擠掉浮丘伯的位置,自己當上儒家的領袖…」
「不過…這個蕭生啊…學問有一點,其他的嘛…就是浮丘伯不在了,這位置也輪不到他,就是胡毋生都比他更有資格…他的禮隻是受人,胡毋生的春秋可是自己所撰寫的啊…」
王高皺著眉頭,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公羊學派先前不是很火熱嘛?胡毋生對浮丘伯的態度如何?」
「胡毋生是第一個寫文訓斥蕭奮的,他的話非常難聽,蕭奮沒有理會他…」
「還有一個學詩的韓嬰也在力挺浮丘伯,他甚至在太學裡朝著蕭生吐口水…他是直接進攻蕭奮的禮,他認為禮是要教化,繁瑣的禮法不利於教化,主張簡化禮法,並且反攻蕭奮的禮不下庶人…說禮起於欲…倒打一耙,說厚葬不是禮,是欲,是要簡化的…」
聽到這幾個消息,王高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儒家裡有這樣的人,我本來應該擔憂,可是有人能站在浮丘公這邊,我又覺得開心…」
司馬季主卻搖著頭,「您不必擔心了…儒家這次要出大事了…他們大概是覺得天子對他們無能為力,廟堂有張相,欒公,賈誼,陸公等人…可以高枕無憂…卻不知若是出了事,這些人就沒一個會站在他們這邊…」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有四類者…」
浮丘伯坐在教室內,認真的解讀著詩。
而他的門楣不複過去的熱鬨,再也見不到那些因為擠不下而站在門外的弟子們了,隻有三個人依舊坐在下方,聚精會神的聽著他講學,浮丘伯並沒有因為來的人少就改變自己的教學方式,他還是很認真的講述著治學的道理,他連著教出了兩代楚王,第一個諡元,第二個諡夷,第三個不是他教的,諡號就差點變成厲了…前兩個楚王,都是以仁愛百姓,好文博學,治理有方而聞名的,如此看來,他教導弟子也是有一手的。
劉勃低著頭,正在認真的做著注釋。
他並不像哥哥那麼聰慧,能舉一反三,立冠的年紀就能鑽研出一套自己的學問…不過,他也不像弟弟那麼慵懶,他肯用功,勤以補拙,學的倒也不錯。
就在浮丘伯認真講課的時候,外頭忽然再次傳來了喊叫聲。
「非儒宗也!實小人也!!」
浮丘伯一愣,再次看向了手裡的文章。
劉勃卻猛地站起身來,逐漸長開了的他,單論體型是格外類父的,已經高出了哥哥一個頭,他轉身就要往門外走,浮丘伯卻輕笑著叫住了他。
「無礙…勃,坐下來吧。」
劉勃臉色通紅,他想要說些什麼,可言語笨拙的他又說不出來,隻是越來越激動,他指著門外,
眼眶都不由得泛紅。
浮丘伯看向了門外,隻是輕聲吟唱:
「采苓采苓,首陽之巔~」
「人之為言,苟亦無信~」
「舍旃舍旗,苟亦無然~」
「人之為言,胡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