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麼?
畢竟,這兩天自己沒少看她養眼,都快把她當筆洗用了。
然而,
下一刻,
站在壩子上的秦璃,抬起頭,看向站在露台的李追遠。
二人,第一次目光交彙。
李追遠明白了,她不是自己夢出來的,是她進入了自己的夢,夢是源自於現實的投影,自己對她的定格畫麵幾乎成習慣了,在夢裡也不應該讓她出現多餘的動作。
不對……
李追遠微微皺眉,
這次,
確定是屬於我自己的夢麼?
有沒有一種可能,自己和下麵的秦璃一樣,都是參與者?
還是做夢的次數太少了,無法總結出太多規律和經驗;自己現在也是才開始看書,看的還是入門級科普讀物。
就像是一道題目擺在自己麵前,可自己連題目的意思都看不懂。
可能,
秦璃能知道一些呢?
她都能主動看向自己了,是否也能期待一下她還會說話?
可是,現在一樓很是熱鬨喧囂,自己走樓梯下去必須從一樓中間穿過,這很不可行;
二樓露台不算太高,但自己這個小體格直接跳下去也不現實。
因為這很可能不是自己的夢,自己也就失去了隨意冒險犯錯的資格。
李追遠蹲了下來,對著下方秦璃招了招手,示意她走過來一些,看能不能壓低聲音說些悄悄話。
隻是,還沒等秦璃有反應,李追遠就聽到身後樓梯口傳來的腳步聲。
他回頭看去,看見四個大娘向這裡走來,她們穿著顏色很鮮豔的衣服,臉上塗抹著厚厚的粉,還打了腮紅。
她們也看見了李追遠,甚至可以說,她們是奔著李追遠來的。
“細伢兒,你怎麼在這裡,要開席了!”
“快走,開席了,趕緊去坐頭批,二批要等很久呢!”
“對對對,頭批吃完了趕緊回家睡覺,才能不耽擱明天上學。”
紅白事辦席麵,客人比較多接待能力不夠時,就會分批次吃,頭批的人吃完後,收拾好桌麵重新擺上碗筷和冷盤,第二批客人再入座。
“我不……”
還沒等拒絕的話說出口,一個老奶奶就伸手攥住了李追遠的手。
刹那間,李追遠發現自己身上原來的衣服不見了,變成了一套藍色的小長袍,很是老氣,但色澤很新。
老奶奶手中的力道也很大,直接把李追遠拉得連續幾個踉蹌,在下樓梯時,李追遠還想去掰開她的手。
她的手很白,是那種慘色的白,而且看不見任何紋路。
似乎是感受到了掙紮,老奶奶忽然停下腳步,慢慢轉過頭:
“細伢兒,你不乖啊,不願意去?”
她的聲音變得很慢也很陰森,樓道裡原本的亮光也變得昏暗下去,餘下不多的光澤,全都打在了老奶奶的臉上。
李追遠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去,吃席,我要吃席。”
“真乖。”
話音剛落,樓道裡的光,瞬間恢複。
老奶奶繼續拉著李追遠的手,向下走,一直來到一樓。
原本太爺家的一樓就是純粹拿來當庫房用的,四麵的牆壁都懶得刷,全是水泥原色。
可現在,整個一樓張燈結彩,被布置得十分喜慶。
一張張桌子被擺起,每張桌子都被鋪著紅色塑料膜,上頭擺著碗筷冷盤。
來往的人很多,男女老少皆有,全都穿著過分豔麗的新衣,臉上也是鋪粉厚重,且都有明顯的腮紅。
李追遠大概知道,他們是什麼了。
因為一樓的桌椅板凳餐盤全都擺著了,卻不見囤貨滿滿的那些紙人。
老奶奶把李追遠拉到一樓後,就鬆開了手,自顧自去忙活了,李追遠轉過身,卻發現自己剛剛下來的樓梯……不見了。
他也沒在原地傻站著,而是走向門口,太爺家為了出貨方便,正門扇數開得很多,此時也是門板被卸,完全打開。
因此,一樓和外頭壩子上,幾乎是半貫通的。
剛走到門口,李追遠就看見兩個年輕女人,拉著一個小女孩進來了,正是秦璃。
與自己不同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並沒有變,想來,是因為她本就穿得很合適這裡。
此時,秦璃的眼睫毛開始跳動,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
李追遠猜測,她可能是要暴起咬人了。
那兩個拉著她的年輕女人似乎也察覺到秦璃的不對勁,紛紛低下頭看向她,與此同時,她們三人所站的位置,燈光開始變暗,而且這股暗色,還在逐步擴展,被囊括進其中的其他人,也都紛紛結束了各自的交流攀談等活動,全部陰冷著臉向這邊看過來。
李追遠現在確定了,這不是自己的夢。
當然,也不是秦璃的夢。
沒聽說過,誰在自己夢裡有什麼出格的舉動,會遭受周圍環境反噬的。
這分明是彆人的夢,雖然不知道它是誰,但它正沉浸在夢中,而夢裡不符合邏輯的出格行為,將會打擾到它,讓它醒來。
醒來後,它可能會發起床氣;也有可能掐死擾它美夢的那兩隻本不該存在的小蝦米,再繼續補夢。
可無論哪種情況,李追遠都覺得對現在的自己很不利。
所以他主動走上前,站在秦璃麵前,笑著說:
“妹妹,終於找到你了,你不知道哥哥剛剛找了你好久。”
李追遠又看向那兩個牽著秦璃手的女人,道:
“謝謝你們幫我找到妹妹,她很容易一個人瞎跑,她這裡不太好使。”
說著,李追遠還伸手指了指腦門。
“哦,原來是這樣。”
“你妹妹在這裡。”
兩個女人臉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先前還在擴散的陰影,停止了擴散,卻沒有收歸回去。
陰影外的人,該乾什麼還在乾什麼,陰影裡的人,卻依舊繼續把目光投向這裡。
還不夠!
李追遠抿了抿嘴唇,他主動伸手,抓住了秦璃的手,然後另一隻手繞到後麵去,輕輕拍了拍秦璃的頭:
“妹妹,乖,不怕,哥哥在這裡,哥哥會照顧好你的。”
說完做完後,李追遠已經在等待接下來很有可能出現的抓撓撕咬。
但他必須得賭這一把,既然秦璃先前在樓下會主動抬頭看向自己,那就賭一下她這次還能繼續忍耐!
兩人身子離得很緊,李追遠能感受到女孩的手在顫抖。
在現實這兩天的單方麵觀察中,李追遠清楚,身前的女孩排斥一切來自外界的接觸。
也就她的奶奶,能在旁邊柔聲細語地勸她吃個飯,可就是柳奶奶,也不敢對她有什麼親昵舉動。
不過,讓李追遠感到欣喜的是,女孩的顫抖逐漸減弱,她的呼吸也開始變得平穩,她非但沒有推開自己,甚至都沒去掙脫自己正抓著她的手。
見女孩終於安穩下來了,腳下的那片陰影也隨即開始收縮,最終,消失。
先前一動不動把目光看向這裡的人,全都回過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包括那兩個女人。
呼……暫時安全了。
李追遠看向秦璃,小聲問道:“你知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秦璃沒反應,她隻是將目光看著他。
好吧,她應該也不知道。
要是在白天,自己能牽著她的手,讓她注視著自己,李追遠覺得自己會挺開心。
這種感覺,就如同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對你產生了互動與呼應。
可眼下這個環境,李追遠倒是很難有這種心情。
“入席了,入席了,大家快入席!”
“好了,坐了,坐了,快坐了!”
有人張羅著落座。
這個時候,最安全的選擇,就是合群。
“我們去找地方坐吧。”李追遠對秦璃說了一聲,然後牽著她的手走向一張隻有一個小男孩所坐的桌子。
誰知剛準備坐下,就看見那小男孩馬上彎下腰,將長凳捂住,喊道:
“這是我捂的座,這是我捂的座,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大伯二伯他們馬上要過來的,你們不能坐!”
這是遇到提前捂座的了。
要不是這小男孩臉上胭脂厚重得一看就是紙人變的童子,李追遠都懷疑他是虎子或者石頭。
上次在大胡子家吃飯時,虎子和石頭也是提前去給哥哥們占了座,這神情語氣姿態,幾乎一模一樣。
“伢兒啊,伢兒啊,這裡有兩個空的,坐這兒吧,這樣我們這桌就滿了。”隔壁桌一位身穿壽衣的老爺爺主動招呼。
“好的,爺爺。”
李追遠馬上拉著秦璃來到這邊,他坐下後,見秦璃還站著,隻能小聲提醒:“坐呀。”
秦璃沒動,依舊站著。
李追遠隻能伸手,抓住她的腰,往下發力,她坐下了。
不過,在自己接觸她腰部時,李追遠感覺到她又一次開始了顫抖。
等自己鬆開手後,她又平複了。
低頭,看了一眼還被自己牽著的手……李追遠大概清楚了,這應該是她目前能接受的最大程度。
“伢兒啊,你們家大人在哪兒呢?”壽衣老爺爺開口問道。
他語氣挺慈祥的,可這種妝容……再慈祥的人都會看起來很詭異。
李追遠:“我爺爺奶奶在廚房幫忙呢,讓我帶著妹妹過來先吃。”
“哦,這樣啊,嗬嗬。”緊接著,壽衣老爺爺又看向秦璃,“這丫頭長得真乖,幾歲了啊?”
秦璃沒搭理他。
李追遠清楚,就算她願意搭理也回答不了,因為她應該聽不懂南通話。
柳奶奶一家住在太爺這裡,劉姨秦叔幫太爺做事,卻根本不和同村人有什麼交流,連他們和自己說話時用的都是普通話,更彆提喜歡整天坐在門檻後頭一動不動的秦璃了。
好在,她不說話也挺好的,要是她開口說出普通話,反而會引來更多的好奇詢問,這個節骨眼,多說多錯。
“爺爺,我妹妹十歲了。她小時候發燒,沒及時送衛生院,燒壞了腦子,聽不見也說不了話了。”
李追遠故意說得很大聲,讓全桌都能聽到,甭管咋樣,先把秦璃這邊的口子給堵死。
“哦,這樣啊,唉,可憐的伢兒啊,嘖嘖嘖。”
“唉,我們隊裡也有一個,小時候發燒,家裡大人沒上心,結果腦子燒壞了。”
“可不是,養細伢兒就得多上心,不然孩子受罪,以後大人養著她也是受罪。”
同桌的人們開始互相交流。
這時,那個壽衣老爺爺又對李追遠問道:“你多大啊?”
“我十一歲。”
李追遠多虛報了一歲,雖然實際秦璃就比自己小一個月,但自己肯定不能說十歲,二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雙胞胎,“媽媽”也不可能一個月生兩胎。
到時候彆又扯出一個是鰥夫爸爸帶來的一個是寡婦媽媽帶來的,組成的二婚家庭。
那樣,整個桌子的討論得肯定會更起勁,說不定隔壁桌的人也會加入進來。
“上學了麼?”
“上了,四年級。”
“哦,那你妹妹呢?”
“妹妹沒上學呢,就整天待在家裡坐著,也就今天吃席,才帶她出來的。”
“嗯。”
壽衣老爺爺不再繼續問下去了,轉而去和同桌其他人聊天。
李追遠也終於得到了片刻安寧,他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側的秦璃,湊過去,小聲道:
“不要怕,有我在。”
這不是獻殷勤,而是安撫,言外之意就是,你安穩一點,不要爆。
秦璃轉過頭,也看向李追遠。
李追遠在她眼睛裡,看不見情緒。
然後,秦璃又回過頭,繼續發呆。
李追遠覺得,她應該是能聽得懂的,畢竟她能自己吃飯……並不是沒生活自理能力,而且,她還有潔癖。
每次吃完飯,柳奶奶都會幫她擦拭乾淨。
這會兒,得閒的李追遠開始關注起餐桌上的菜。
現在擺著的都是冷盤,塑成圓柱的涼拌菠菜、皮蛋豆腐、炒花生米、切開擺盤的鹹鴨蛋……
純葷的,就兩道,分彆是鹹肉片和紅燒小排骨,不過這兩道菜量都很小,還好切得也小,夠全桌人一人兩筷子。
這紅燒排骨正好擺在自己麵前,是冷吃的,口兒甜卻不膩,上次吃席時,李追遠對這道菜印象很深刻。
但現在看到這個菜,他卻沒絲毫食欲,天知道這玩意兒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這時,傳來了唱歌聲。
附近桌子人都朝那邊看去,不少人還站起身。
李追遠也側身看去,位置在席麵中央的一小塊開闊區域,那裡站著一男一女,旁邊還有一個老頭拿著樂器。
那一男一女穿著戲袍,臉上的妝更豐富,在厚粉腮紅的基礎上,還多出了更多的延伸與誇張。
在旁邊老頭的樂器配合下,男的先唱了起來,搭配一些肢體動作後,女的又繼續唱。
李追遠知道,這是南通本地戲種——童子戲。
李維漢和崔桂英曾帶自己去村頭壩子上看過,該戲曲特征是聲腔怪戾奇特、高亢悲愴,具有強烈的衝擊力。
對外地人而言就是……極其難聽。
那會兒李追遠也是剛到南通,對本地方言還在學習熟悉階段,當時李維漢崔桂英聽得如癡如醉,而李追遠則覺得魔音入耳、痛苦異常。
這次也是一樣,全桌以及附近的人,都聽得很投入,李追遠則再次看向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