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亮亮哥,這是不是就意味著,河工上挖出的神像以及養殖場那裡撬開的棺材,至少都有三百年的曆史?”

“沒錯,是可以這樣理解,但奇怪的是,三百年時間的確很長,但也不至於讓你們本地一點關於‘白家娘娘’的祭祀風俗都沒能保留下來,連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對她沒有任何印象。

可地方誌上記得是明明白白,我們還挖出了她的廟宇,文字記載和現實遺跡都有,不可能在民俗上毫無保留,這太奇怪了。”

李追遠搖搖頭,說道:“亮亮哥,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曾對我說過,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存在必然有理由。”

“小遠,你的意思是,不存在也必定有理由?”

“嗯,我覺得,可能白家娘娘,並不適合祭祀,也不適合演化為一種風俗,她的形象,或者說白家、白家鎮的形象,說不定和我們想象中的,有著很大出入。

我剛看了亮亮哥你帶回來的地方誌記錄,裡麵確實是記載了不少關於白家娘娘的事跡,她們確實在明清時期做了很多事情,風格記錄上和一些誌怪故事很相似,可普遍卻缺少了一點……

那些誌怪故事的結尾,一般都會加上‘當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建廟塑像,香火不斷’這類的描述。

可這裡地方誌上關於白家娘娘的記載,真的隻是記載,要是一次兩次忽略掉沒寫也就算了,可是所有的相關記載上都沒寫。

然而,本地卻有不少其它相關廟宇,現實裡的英雄人物,誌怪裡的道士和尚,甚至連東海裡的龍王太子,都有我上述結尾的那種記載。

就算現在香火有好有差,可至少能找到個祭廟。

因此,我認為白家娘娘和當地民間風俗的隔絕,有著必然理由。

她們的事跡是在‘斬妖除魔’,但她們的行為目的,或許不是為了‘庇護一方’。”

薛亮亮再次驚疑地看著李追遠,他已經忘記了這是他今天第幾次用這樣的目光看向這個小學生了。

“亮亮哥,你還記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座廟宇外觀麼?”

“記得,很小很逼仄,如果不是神像高度擺在這裡,我甚至懷疑建廟的人會仿照村路旁土地廟的規格來建。”

“還有鎖鏈……”

“對,鎖鏈,那尊神像被用鎖鏈捆綁著,鎖鏈另一頭和廟宇四周連在一起,不砸斷鎖鏈,靠人力很難把廟推掉。”

“那就不應該是祭祀用的,更像是鎮壓用的。”

“鎮壓?”薛亮亮當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對呀,可不就是這樣麼,哪有用這種形象接受香火祭祀的!”

緊接著,薛亮亮有些激動地踱步:

“養殖場那邊棺材裡的布局和木雕上的文字,也寫明了是在鎮壓,這兩處白家娘娘的行為邏輯,不就對上了麼?

但這種舍身取義的方式,百姓們怎麼就不領情呢?”

“如果,白家鎮隻追求過程不追求結果呢?”

“小遠,你的意思是,白家娘娘們要的隻是以自己鎮壓邪祟的方式,至於被鎮壓的到底是不是邪祟,這邪祟又到底是怎麼來的,就值得玩味了?

啊……要是這邪祟本就是她們自己放出來的,自己養出來的,再由自己去鎮壓,那百姓們,確實不僅不會念她們的好,反而會對她們避之不及。

這樣,就徹底說得通了。”

“嗯。”

李追遠點點頭,《江湖誌怪錄》裡,對玄門邪修死倒的記載是比較多的,這幫追求養屍飛升的家夥,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他們這個群體裡,有一個比較大的普遍共同認知,那就是:

湖是養屍地,江是登天梯,江河入海,那就登臨天門飛升。

南通位於長江入海口,崇明島更是長江門戶,代入那幫人的奇特思維視角,可不就等同於天門口麼?

上遊山城的邪路玄門人士,要麼自己花功夫蓄養自己屍身要麼鵲巢鳩占他人棺槨,時機成熟後,沿江而下,直奔入海,端是要費很大時間精力來謀劃。

白家人則簡單乾脆地多,直接在天門口強行“鎮壓邪祟”,以左腳踩右腳的方式,奔著飛升去了。

想到這裡,李追遠不由伸手揉起了自己的太陽穴,他們這幫人想法驚奇,可確實是有一套世界觀能代入進去的,自己就代入了。

“小遠啊,這也就是為什麼你那姐姐的外公外婆會慘死了,那位養殖場老板雖然人還沒找到,但可能也已經遇害了。

按理說不應該的。

如果白家娘娘是正義的一方,那尊瓷瓶裡封印的是邪祟,那邪祟為什麼要迫不及待地加害把它給放出來的恩人,還下手這麼狠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所以,真正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開始殺人的,是那位乍看代表正義的,白家娘娘!”

李追遠同樣以驚疑的目光看向薛亮亮。

要知道,薛亮亮可沒有看過《江湖誌怪錄》,可他硬是能通過常規線索分析出十分深入的東西。

“那趙和泉……”薛亮亮還在關心著自己的那位同學,“豈不是被河工上那位白家娘娘,給盯上了,而且報複全集中到他身上了?”

如果隻是冒犯的話,那道個歉說說好話,也就行了,可要是你已經壞了人家好事,那就要招致人家不死不休的報複了!

薛亮亮疑惑道:“可那位白家娘娘為什麼要饒恕你和我?不,這本就和你無關,應該是放下了我?”

“可能,她隻能選擇一個人。”

那晚夢裡的場景,很清晰了,女人隻能提走一個,為此,她還特意在自己和趙和泉之間猶豫了很多次,似乎是察覺到了一點自己的特殊,讓她一度很糾結。

“啊?”

“書上說的。”

“哦,還有這個規矩,那趙和泉不是注定要完蛋了?”

“感覺是的。”

“那我們……”薛亮亮對著李追遠揮了揮手,“趕緊把供桌擺上,抓緊時間和她徹底把關係給斷了!”

一想到對方不是本意大方寬恕了自己,而是暫時沒辦法抽出手來對付自己,薛亮亮就感到了緊迫性。

“好。”李追遠覺得薛亮亮說得很有道理,他指了指自己櫃子,“亮亮哥,零食在裡麵,外麵還有木凳,你把它們收拾起來,擺上兩桌,注意是雙數……每桌就都擺四份吧。我去樓下拿香燭和紙錢。”

分配好任務後,李追遠就下了樓,取來了蠟燭和紙錢,等上來時,薛亮亮已經在臥室裡擺好了兩張小供桌。

兩個人馬上開始了供祭。

……

東屋,原本正在睡覺的秦璃忽地睜開了眼。

旁邊拿著蒲扇一邊輕扇一邊閉眼休息的柳玉梅也隨即醒來,她用蒲扇輕輕蓋住孫女的臉,遮住了她的視線,柔聲道:

“乖,沒事,是他們在斷最後那點因果,你好好休息,明早還要去找小遠玩呢。”

秦璃緩緩閉上了眼。

柳玉梅則看向了紗窗,透過那裡,可以看見外麵的夜空。

良久,她帶著些許嘲諷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都什麼年代了,還做著那種美夢呢?”

隻是,正當她剛閉上眼打算重新睡下時。

下一刻,

柳玉梅和秦璃一同睜開眼。

這一次,秦璃眼眸深邃,罕見地在不是看著李追遠時,瞳孔裡出現了清晰聚焦。

柳玉梅的神情也比上一次凝重了些許,可她卻依舊拿著蒲扇,在秦璃上方來回擺動,像是在做著切割。

秦璃看向自己身邊的奶奶。

柳玉梅說道:“乖,這個不是找小遠的,睡吧,今晚不能貪玩,要不然精神不濟,你也不想頂著兩個黑眼圈去見小遠吧?”

秦璃又一次閉上了眼。

柳玉梅有些悵然若失,她現在已經逐步習慣了,借用李追遠的名義來和自家孫女交流,很心酸,卻又很好用。

起身,下了床,柳玉梅將紗窗拉開,又將外窗閉合,徹底隔絕了外頭。

“眼不見心不煩,睡覺。”

……

供祭結束,薛亮亮負責清理燒掉的紙灰,他做事一直很細心。

等他回來時,就看見李追遠望著他:“亮亮哥,看看你的手臂。”

薛亮亮聞言,馬上擼起袖子看去,發現一丁點痕跡都沒有了,他馬上激動地問道:

“一點痕跡都沒了,小遠,你呢?”

“我也沒有了。”

“呼……”薛亮亮長舒一口氣,“那咱們這就算是成了?”

“嗯,應該是,就是亮亮哥你那同學……”

自己倆人這邊斷開了,那位神像白家娘娘,就能集中所有注意力,報複那位了。

薛亮亮卻沒怎麼傷心,反而用手依次點了一下額頭和雙肩,說道:

“主會保佑他的。”

李追遠嘴角繃起,有些想笑。

他能感受到,先前薛亮亮說要救助同學,是真心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在發現事態的可怕嚴重性後,放下了助人情節。

薛亮亮伸手蹭了一下李追遠的鼻尖,說道:

“凡事啊,都得想開點,要想快樂的生活,就得學會拒絕情緒內耗。”

說著,薛亮亮轉身,問道:“淋浴房在後頭是吧,我先去衝個澡。”

看著他出門的背影,李追遠緩緩陷入沉思。

薛亮亮的那句話,對他產生了觸動。

可能,正是因為自己一直想著如何演好自己,反而會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

李三江的臥室牆壁上,貼滿了神像。

這些,都是前年廟會趕集時,他一口氣買回來的,然後丟櫃子裡一直沒用,今兒個,都派上了。

其中有一幅畫,上麵的老人麵目慈善、仙風道骨,李三江將他擺在了中央位置。

他認為這是老子,其實……是孔子。

一天勞碌,他也確實累了,布置完後,他就睡得很早。

然後,他做夢了。

很奇怪,似乎自從和小遠侯做了轉運儀式後,他的夢就變得格外多。

隻是這次,夢境不是在鎮衛生院的樓頂,而是在馬路上。

扭頭一看右側,是熟悉的大門,大門一側,還掛著自己白天親過很多次的牌子。

身後,傳來腳步聲。

李三江回頭看去,看見了自陰影裡緩緩走出的嬌小身影,帶著極大的怨氣。

不做猶豫,李三江直接跑進了派出所。

女童站在派出所外,神情怨毒,嘴巴一張一合。

第一晚做夢時威脅聲聽得清清楚楚,她要自己死;拖拉機上打盹兒時,她聲音模糊了。

而現在,

自己隻能看著她小嘴不停一張一合,雖然完全聽不到了,但她應該罵得很臟。

“嘿嘿。”

李三江笑了笑,然後自顧自地躺下來。

遇到能講得了道理的,他不介意拉下老臉,求一求說說軟話,甚至讓他跪下來磕頭都沒啥問題。

但邪祟到底是人變的,有些人能溝通得了,可有些人,就是沒法交流。

遇到這種的,多搭理她一下都是浪費精力。

至少在夢裡,李三江是見過世麵的,怎麼說也是在夢中故宮帶著一群僵屍跳過操的領隊。

因此,李三江直接躺了下來,雙手疊起,放在自己肚臍眼上。

累了,睡起了覺。

現實裡的屋外,薛亮亮邊擦著頭發邊從淋浴房裡走出,他有些好奇地看著屋子斜對麵的那棵柳樹。

柳樹枝條不停在擺動,像是被風吹起,可是奇怪的是,他這裡卻一點風都沒感受到。

“奇了怪了,風怎麼就吹不進來?”

他也沒做多想,主要今兒個的遭遇太離奇,沒心思再去研究什麼風向了。

回到臥室時,看見李追遠坐在書桌前打開台燈看著書。

湊近一看,發現上頭的字密密麻麻,且小得離譜,不由擔心道:

“晚上看這麼小的字,容易近視的。”

“不會的,亮亮哥,看習慣了,憑感覺掃一下就能認出內容了。”

“這麼神奇?”薛亮亮倒是不覺得李追遠在說假話,先上了床。

老式木床的特征是,足夠寬敞。

“小遠啊,你是睡外頭還是睡裡頭?”

“我都可以。”

“那我還是睡外麵吧,小孩子睡裡麵有安全感。”

“嗯。”

“你打算什麼時候睡覺啊?”

“再看一會兒我就去洗澡睡覺。”

“我覺得吧,把這些當興趣愛好就可以了,還是得多花費心思在學習上。”

“嗯,我知道的。”

放在以往,薛亮亮肯定會多勸好幾句的,可今兒個,他卻勸不動了,仔細想一想,自己今兒個還真靠著李追遠讀的這些不成用的書幫了大忙。

因此,他不由轉變語氣道:“小遠啊,想想還真挺有意思,在前天之前,我真的沒料到過這世上居然真有這些東西,但不知怎麼的,我好像也沒怎麼害怕,不是不怕,而是沒那麼慌亂。”

“恐懼源自於未知,亮亮哥你都把白家娘娘老家查出來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確實。不過,你說,我要不要也看一點這方麵的書,你有推薦麼?”

李追遠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些書是我太爺的,我不能做主借給你,你得先問我太爺。”

“那算了,你太爺是專做這一行的,這些書應該都是他的寶貝,肯定不會輕易借給外人。”

這一點,薛亮亮倒是想錯了。

這麼多年來,李三江就隻是把這麼多箱書放在地下室裡吃灰。

“小遠啊,你們村的電話是多少啊,咱們留個聯係方式?”

李追遠報出了村委那邊的電話號碼,順帶把村裡小賣部的電話也報了。

一般,村子裡人想打電話都是去這兩處,外頭有電話進來也是打這裡,說了要找誰後就掛斷,留時間喊人,等過個一刻鐘再打進來。

李追遠記住這電話號碼,也是期待著媽媽能打給自己,而媽媽果然沒辜負自己的期待,一次都沒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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