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劉婷笑吟吟地走入亭子,她依舊穿著和在李三江家時一樣的衣服,樸素寬鬆方便乾活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會所後廚裡不懂規矩閒逛出來的廚娘。
「我聽人說,小遠來了?」
柳玉梅朝著西南角微微抬頭,劉婷順著望去,石料長椅上,男孩女孩挨著坐在一起。
那個位置,左側是荷花池,右側能居高望山城,可謂是個賞景的絕佳處。
男孩正在很投入地講著什麽。
女孩側著身子,雙手托著自己的下顎,眼晴亮晶晶地看著他,認真聽著。
每當男孩笑時,女孩也會跟著嘴角上揚,當男孩講到激動處雙手不自覺張開時,女孩也會輕晃著頭以做配合。
在過去的日常生活中,男孩給劉婷的感覺,是外表可愛生動,骨子裡卻透著一股子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沉穩,他會和同齡人一起玩,可明眼人依舊能瞧出一種疏離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包容。
現在,他居然也像是村裡小男孩一樣,往草垛上一坐,興致勃勃地講述:「我給你講個秘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彆人哦,我跟你說昨天-——
至於自家阿璃,哪有點過去的模樣,不,事實是在男孩來這裡之前,她依舊清冷,可當男孩一過來,她就像是個正常的不譜世事的小妹妹,對院裡哥哥講的故事總是那麽好奇與崇拜。
劉婷感慨道:「莪們阿璃和小遠,真是意外地能玩到一起呢。」
「嗬,孩子嘛,都這樣。」
劉婷隻是捂嘴輕笑,沒敢故意挑刺問:哪家孩子能像這倆孩子一樣?
她是清楚老夫人心裡那份執的,但這並不妨礙她懷著些許瞧樂子的心態,
看老夫人能嘴硬強撐到什麽時候。
「我先前過來時,看見前廳那邊有個女人在鬨,是丁老二家小兒子,剛離了正室,要扶外頭懷著身子的上位,今兒個算是正式進門見人。』
柳玉梅問道:「他丁老二倒也願意去見?」
「本是不願的,但架不住小兒子苦哀,不過,就點頭了。」
「那這丁家,怕是沒多少年的好光景了。丁老大在時,還能勉強撐個規矩,
現在丁老大不在了,這偌大的架子,怕是也離倒不遠了。唉,真是笑話,居然連寵妾滅妻的事兒都能明晃晃地擺上台麵了。」
「瞧您這話說的,時代畢竟不同了嘛。」
「是,時代是不同了,但有些道理是不變的,不能一邊既享著老派的好處還著要新派的自由。
人呐,腿長腿短的問題不大,可要是兩條腿想分開走,那必然是要栽跟頭的。」
「丁老二跟我透了口風,希望您能賞個麵兒,吃一碗小輩們敬奉的茶。」
「吃茶?」
柳玉梅笑了笑,指了指那邊已經聊完天已經開始隔空下棋的男孩女孩:
「把倆孩子叫來,該吃晚飯了。」
劉婷轉過身,站在亭子邊緣對著那頭喊道:
「吃晚飯啦!」
李追遠直接「投子」認輸,牽著女孩的手站起身。
離家多日,在劉姨的這一聲呼喊裡,男孩仿佛聽見了鄉愁。
穿過荷花池,再沿著曲徑走入一座露天石門,裡頭一座座石台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盆栽,都被修剪設計得精致有韻,應是有專人定期打理。
一路上,劉姨都在主動給李追遠介紹,像是景區參觀。
走到尾端,見兩處台階,一個朝上一個向下,丁老二領著一眾兒子,正快步從上頭走下來。
他大哥原有一子一女,但都走得比老人早,因此丁家很早就是二房支起了。
丁老二有五個兒子,分彆是由三個媽生的,夫人之間的年齡差距很大,也就導致兒子之間的差距更大,丁老二的長孫,都比他的幼子大兩歲。
距離柳玉梅越近,丁老二臉上的笑容就越盛,近乎可以稱得上是諂媚,同時他的身子也躬得越低。
「少奶奶。」
這一聲稱呼與柳玉梅的年紀,確實不是那麽合適。
但李追遠聽出來了,丁家,應該是以前秦家一係的。
就像是去一對夫妻家,若是和男方親,就稱呼女方嫂子,若是和女方親,就稱呼男方姐夫。
「少奶奶久不出門,難得出來露個麵,我就領著家裡小的們,給少奶奶您見見,還請上屋入座,讓小的們給少奶奶奉茶。」
二代男丁都跟著靠前,站成一排,臉上也都是掛著討好的笑容。
至於女眷們,則都留在台階上麵,也是站成一排,其餘的都打扮得體雙手合置於身前,就那最末端的,一頭波浪卷加厚豔的妝,左手提著包右手還吊著一串珠鏈。
她是「鶴立雞群」的,但這些得體的雞在柳玉梅眼裡,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能教卻不教,能提點卻默不作聲,明擺著在見外客時想讓她出醜。
私宅裡再怎麽鬥那都屬正常,把裡頭的破事兒擱外麵擺著曬,隻能說這個家裡的規矩,已經爛透了。
「不必了,儘是歪瓜裂棗,沒什麽好見的。」
這話,是真的絲毫沒給麵子。
在場很多人,麵色都變了。
丁老二和他的長子,二人都流露出惶恐。
其餘兒子,則是麵露不滿,尤其那個年歲最小的,更是張開嘴似乎想要叫罵,卻被身邊的大哥一把手往後拽了一下。
上方站著的女人們也都紛紛胸口起伏,仗著距離遠,嘴裡小聲地開始碎碎念,波浪卷自以為找到了融入嫂子們的好機會,馬上揚聲道:
「喲,我當是哪家的姑奶奶呢,當真是好大的派頭呀,到這兒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還蹬鼻子上臉呐!」
「噗通!」
丁老二嚇得跪了下來。
長子也跪了,就是慢了點,畢竟沒自家老子跪得熟練。
餘下幾個兒子見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也紛紛跟上,連那個先前表現得最不忿的小兒子,這會兒也終於緩過神來,一起跪下。
後頭剛剛發聲的波浪卷,張著嘴巴,卻發不出聲了,她意識到,自己捅大簍子了。
丁老二馬上對小兒子恨恨道:「告訴那個賤人,她這輩子,都想進我丁家的門,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彆想姓丁!」
小兒子聽到這話,竟不敢再反駁。
丁老二又抬起頭,向上看去:「少奶奶,我————」
「你家的破事,我沒興趣,還是去拜祭你哥吧。」
柳玉梅繞過身前跪著的一眾人,順著台階向下走去,自始至終,她看都沒看波浪卷一眼。
夏日的蟬確實叫得讓人心煩,可誰有那個功夫真的去細翻到底是哪隻蟬在叫?
下方有個比較寬闊的平台,前廳擺著幾張圓桌,一眾老人坐著,每個老人身後還都站著一個。
越是靠近主位的老人,身後跟著的人就越年輕,明顯是孫子輩的,有兩個坐空位左右的,身後站著的居然是孫子孫女,年歲和阿璃差不多大。
越是坐下麵的老人身後帶著的,年紀往往也越大,有些個明顯是兒子輩的,
頭上都已出現了白發。
秦柳兩家祖籍在江麵上,但真要細算起來,山城本就是他們老家之一,眼下這裡的人,也都是山城地界昔日的兩家「親朋」。
柳玉梅一過來,眾人紛紛起身,各自丟下拐杖,推開身後年輕人的換扶。
有右臂前傾行老禮的,有拇指豎起行門禮的,也有和剛剛丁老二那般直接就跪下的,各式各樣的禮數,代表著過去各自不同的江湖身份和位置。
就連那稱呼,也分為兩種:
「見過少奶奶。」
「見過大小姐。」
柳玉梅站定,受了他們的禮。
然後揮了揮手,麵露微笑道:「都啥年代了,還行這老派的東西,不時興了,早不時興了。」
眾人聞言,臉上紛紛配合著露出笑容。
有些老人,還特意回頭看一眼自己帶來的晚輩,頗有一種孩童般炫耀的感覺。
這老禮,他們也早就不用了,一是確實不時興了,二則是平日裡各自在家宅裡,還真碰不上能讓他們行禮的人。
可這一拜下來,還真有種憶往昔歲月的感覺,仿佛自己等人一下子又都年輕了幾十歲。
帶小孫子小孫女來的那兩個老人先後發言道:「大小姐,我這把老骨頭,也就隻有在給您見禮時,才覺得還有點用。」
「少奶奶,論拍馬屁功夫,我是服這老狗的。」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柳玉梅左手搭在阿璃肩上,身子卻靠向李追遠,指了指那兩位老人,介紹道「這位叫甄木柏,那位叫蘇文洛。』
柳玉梅就隻介紹了這兩個,顯然,其餘的都沒資格讓她單獨介紹出名字,
李追遠麵露笑容,微鞠躬:「甄爺爺好。」,再微鞠躬,「蘇爺爺好。」
最後,再麵向所有老人深鞠躬,「諸位爺爺們好。」
老人們紛紛出聲熱情回應,一邊各種誇讚聲響起一邊各自在心裡嘀咕,這男孩子是誰?
他們都曉得,旁邊那個女孩子,才是秦柳倆家僅存的血脈,難道這男孩是少奶奶(大小姐)特意帶在身邊培養的童養夫?
隻是,在場的老人都是能和江裡王八比歲數的年紀,自然瞧得出來,這孩子身上流露出的那種不卑不亢的氣質。
衣冠容易,氣質難改。
什麽是能被教出來的,什麽是真發自內心的從容,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其實,就連柳玉梅都挺意外於男孩的反應。
她之所以叫男孩來喊人,也是因為阿璃還不能說話。
站在背後的劉婷,默默看著這一幕,她很想知道自己這位敬重的主母,能嘴硬到什麽時候。
這種見麵場合,就是人脈的交接,也是人情的傳遞。
這哪裡是未來記名弟子所能享受的待遇?
「我去拜拜姓丁的老東西。」
柳玉梅穿過前廳向後廳走去,老人們紛紛跟在後麵隨同。
後廳擺著靈堂,因柳玉梅的到來,又被特意維護清理過,明明已經走了月餘了,看起來像是昨兒個剛走正在辦著喪事。
這時,丁老二帶著長子,從側廊快步跑來。
丁老二跪在蒲團上,準備回禮,其長子親自取香遞來。
結合先前行禮時的諸位老人反應,李追遠猜測,丁家早年應該屬於秦家的仆家。
柳玉梅下榻丁家,那是進仆人家,身為仆家,自然就得跪主人。
雖是舊習,可依舊有老人還是認這個。
當然,他們認這個的原因肯定不是因為尊重「傳統習俗」。
李追遠不禁有些疑惑,現如今的秦柳家,人丁凋零至此,還有什麽能讓這幫老人繼續心甘情願低頭撿起舊習的?
柳玉梅燃了香,插入香爐。
後退兩步,看向身前的蒲團。
丁老二馬上叩首道:「少奶奶,不可,我哥可受不起您的禮。」
身後不少老人也出言勸說,這不符規矩。
柳玉梅也沒執意要行禮,而是看向李追遠:「小遠,本該是阿璃代我的,你就辛苦一下,代一下阿璃。
丁老大當年也是個漢子,連奶奶我,也得高看他一眼的。」
「嗯。」
李追遠上前,開始拜祭。
說實話,這套流程,就算李三江這種老白事來了,都遠遠沒男孩做得專業。
沒辦法,一個是地方習俗派,一個是資深考究派,男孩那麽多的書,也不是白看的。
祭拜結束後,丁老二開始回禮,隻見其左手大拇指豎起,右手住,向上升騰,再於麵前交叉橫錯,最後雙臂下擺。
這是門禮。
柳玉梅剛準備開口,說小遠不懂這些。
卻見男孩右手小拇指下豎,左手住,向下魚躍,再接曲臂於胸前,三頜首接禮。
周圍一眾老人,都目露欣賞與追憶,
柳玉梅當即目露疑惑,誰教他的?
其實,《秦氏觀蛟法》上,開篇就有記載,這套動作是秦家門內禮,但源自於最早的觀測風水氣象的動作,其他行業裡,也有相似的不借用器具隻用手勢配合視線測距和測方位的操作。
丁老二行下禮,蟒走遊;李追遠行上禮,蛟守門。
男孩自然知道自己做出來後,會被柳玉梅懷疑,他是故意的,自己已經被海河大學提前錄取了,阿璃也恢複得越來越好,一些事情,也早晚會攤牌。
《秦氏觀蛟法》和《柳氏望氣訣》的進階理解認知方法,他以後肯定會告訴柳玉梅。
丁老二淚流滿臉,至少在這一刻,他不是裝的,的確是真情流露。
因為這一幕,讓他想起當年,跟著自家大哥,向秦家幾位爺見禮的情景,那時自己還小,大哥也正年輕。
不善於治家同時還容易被小兒子軟磨親情所左右的家主,本就有點糊塗,而這樣的人骨子裡,還是感性與敏感居多。
這時,身後站著的甄木柏和蘇文洛,同時看向另一位老者,他姓盛,先前落座於尾,原是柳氏仆家。
盛老頭不自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後扭頭看向身側的兒子,對他指了指:
「去吧。」
其子頭發已半白,這會兒走出人群,對著李追遠開始行柳氏門禮。
李追遠留意到,柳玉梅的眼睛已經微眯,很顯然,老人家生氣了。
當獅子被試探時,無論獅子做出怎樣的反應,在外人眼裡,獅子都已經虛弱了。
這就是江湖,大魚吃小魚丶小魚吃蝦米,哪怕明麵上恭恭敬敬,但私底下依舊暗流湧動。
那倆老人,就是想試探柳玉梅給男孩安排的定位到底是什麽,這才迫使盛家人出頭。
柳玉梅轉怒為笑:「小遠,愣著作甚,回禮。」
雖然不知道男孩哪裡學的秦家門禮,但柳玉梅相信,他既然會秦家的,沒理由不會柳家的。
見柳奶奶發話了,李追遠也就對這位白發男子行上位禮。
禮畢的那一刻,甄木柏和蘇文洛都下意識地挺起了後背,他們身後的其餘老人,也都默默凝神,重新審視起這個男孩。
沒錯了,能當眾行秦柳兩家門禮,那少奶奶(大小姐),就是有意想讓他以後來繼承秦柳兩家的門媚了。
丁老二這時躬身湊了過來,小聲詢問:「少奶奶,是否可以入席了。」
柳玉梅點了點頭。
眾人入座,主位的那個空位,自然是柳玉梅來坐。
老一輩坐兩桌,年輕一輩坐另兩桌。
李追遠原本想陪著阿璃去單獨吃飯的,卻被劉姨走來示意他也上桌,她則將阿璃牽走。
看在阿璃的麵子上,李追遠隻能代責坐上去,他也是主座,兩側是姓甄和姓蘇的同齡人,其餘人年紀都比他們仁大得多。
席麵很熱鬨,桌子之間離得很近,互相說著話也互相聽著話。
老一輩那桌說話確實很講藝術,小輩這裡則在模仿藝術。
李追遠聽出來了,他們在拐著彎地故意套著自己的話,想知道自己更多的信息,身側的這一男一女,都是一口一個的「追遠哥哥」親切地叫著,但套得最細致。
這倆,是早慧的,自以為拿捏住了這個同齡的男孩,套出話後,還不自覺地勾了勾嘴角,強忍著不流露出自鳴得意的神情。
問的都是些生活瑣碎,李追遠大大方方地將自己過去的生活細節說了出來。
他這邊說著,隔壁桌老家夥們此刻都在豎起耳朵聽著。
可這越聽就越心驚,膽兒都開始跟著跳起來。
童言無忌,男孩所說的生活細節,哪能是京裡一般孩子所能接觸到的?
大家心裡不由泛起猜測,目光交流確認他人所想,少奶奶(大小姐),該不會真為自己孫女求來一樁大人物聯姻了吧?
柳玉梅其實也在聽著隔壁桌的話,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這麽多細節,但她是知道男孩的腦子到底有多聰明的,說不定是男孩故意在戲耍他們,倒是有趣。
三杯酒,慢喝下肚,柳玉梅將酒杯倒扣。
她陪這三杯,已是給出極大麵子了。
將杯子倒扣,意思也很明確,酒已儘興,話已說完。
這不禁讓在座的所有人麵麵相,他們來之前,其實都各自準備好了「禮單」,都是自家的產業分割,柳玉梅若想頂起秦柳兩家的門重新出山,他們必須得割肉。
但柳玉梅這態度,分明是不提正事了,也就是壓根沒想收禮的意思。
可不用割肉了,在座的老人們,卻全都因此感到惶恐。
他們不信柳玉梅是專程來祭拜丁老大的,畢竟丁老大都下葬一個多月了。
可又不是來再立樁子的--總不可能特意找個理由就是來山城走一趟吧?
柳玉梅起身,喊了聲:「小遠。」
「來了,奶奶。」李追遠也起身跟過去。
一老一少剛離桌,老人們再次紛紛行禮,甄木柏和蘇文洛兩個,這次乾脆直接跪下來了一段膝行。
我們隻是按照老法子在做事,您就算生氣了也彆直接掀桌子呀。
「少奶奶———」
「大小姐...」
柳玉梅冰冷的眸光一掃,即刻止住了他們所有人的話頭。
緊接著,她指了指桌上自己倒扣的酒杯。
隨後,她就牽著男孩的手,向外走去。
留下的一眾老人們,則都神情驚恐不定,有懊悔的,有低嚎的,有指著丁老二罵招待不周的,也有含沙射影甄木柏和蘇文洛的。
晚輩們,隻能在周圍站著看著,他們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