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心殿內檀香嫋嫋,十五連盞的銅燈焰火昏黃。
燕蘭渝高坐鳳榻上,臉上徹底褪了溫婉的假象,麵沉如水,冰冷肅殺。
砰——!
坐於台下的攝政王雙目赤紅,將桌案上杯盞全部推翻於地,瓷器碎開劈裡啪啦,伴隨他撕心裂肺的怒吼:“我要殺了樓觀雪!我要殺了他!”
燕蘭渝明顯也氣得不輕,指甲緊抓著扶手深深陷進去,像是要把某人戳骨揚灰。可她還是保持理智,深呼口氣。
“不能動他。在浮屠塔的事沒有徹底解決前,不能動他。要麼等著大祭司回來除妖,要麼讓樓觀雪留下樓家血液再死!”
攝政王怒不可遏:“你到底在怕什麼?!浮屠塔都已經一百年沒什麼動靜了,你還在忌憚什麼。”
燕蘭渝氣笑了:“我忌憚的東西可遠比你想象的多。”
攝政王麵目猙獰:“穆哥兒現在昏迷不醒,連禦醫都說凶多吉少!樓觀雪光明正大射出的箭!這個賤種就這麼向我們示威!踩在你我頭上撒野,你還能忍?”
燕蘭渝額頭突突跳,手裡的杯子也直接甩了出去,拔高聲音扭曲道:“我當然不能忍!你以為我想忍?!我早就想殺他了!我恨不得把他淩遲而死!如果不是他娘,我又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她大口呼氣,溫柔婉靜的表象撕裂,露出了年少時深刻入股的陰狠跋扈來。
“我現在日日惡魘纏身,日日夜半驚醒。那麼多年逼著自己青燈古佛念經茹素,依舊不得安生。如果不是瑤珂那個賤人,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攝政王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眼紅得能滴血:“穆哥兒是我的兒子,你能忍,我不能忍。”
燕蘭渝眼若毒蛇:“我說了!彆動樓觀雪!現在不能動!”
攝政王失去理智:“他不過一個傀儡!有什麼不能動的!”
燕蘭渝驟然抬頭:“你敢動他,明年驚蟄就是你我的死期!”
一句話響在靜心殿內,讓攝政王臉色煞白,但他還是死死盯著她。
燕蘭渝笑起來,眼底卻是深寒的惡毒,黑發青裙恍若皈依的信女,恨恨不休。
“你真當浮屠塔裡關的是妖?你真當先祖入神宮能輕鬆獲得神眷?”
“神無愛無恨,又怎會垂憐人類。畢竟哪怕是世代侍奉神的鮫族,都未見他垂青一絲一毫。”
“百年之前,大祭司同鮫族三聖女中的一位布下殺陣,讓‘神’魂骨分離,才堪堪壓製住他;而後先祖趁‘神’靈魂未穩,用邪術將‘神’三魂生吞——結果回來就暴斃。”
燕蘭渝的臉色蒼白,在說及這件事時,眼裡也露出了發自骨髓的戰栗恐懼,但她還是說了下去。
“這浮屠塔關押的,從來都不是妖,是神的三魂。”
“你我,燕家、衛家、吳家,還有樓家,當年入神宮的都是被神詛咒的人,其中以樓家詛咒最深。”
“你當三月五樓觀雪入摘星樓是為了什麼?這是當年樓家與三家定下的約定,每年驚蟄,由樓家後人去承擔一年一次浮屠塔內的神之怒——因為隻有樓家血液,能激起神全部的恨,供其徹底發泄。”
她兀地笑出聲來,聲音一字一字。
“樓家子嗣多夭折命短,怕是有一半死在摘星樓內。”
這些不為人知的皇室秘辛如驚雷震地,攝政王臉色如紙愣在原地,呆呆抬頭。
燕蘭渝往前微微傾身,
“沒有人能入摘星樓三次還活著。所以今年,樓觀雪必須選妃,必須留下子嗣。”
“大祭司說毀塔屠神隻有三成把握,我們賭不起。”
攝政王腦海裡被血色填充,沉默很久啞聲說:“如果穆哥兒死了,我是不會放過他的。”
燕蘭渝見他依舊執迷不悟,神情在紅光中扭曲如妖煞,她尖聲:“滾!給我滾下去!我怎麼有你那麼個草包哥哥!”
攝政王沒有多說什麼,轉過身離開,藏在袖中的拳頭緊握,鐵青的臉上眼中殺意絲毫未減。
白荷帶著侍女來靜心殿時,恰好門口撞上臉上烏雲密布的攝政王。
她心驚膽戰行禮,好在攝政王並沒有理她,壓抑著怒火拂袖而去。
白荷一驚,心道:攝政王這是和太後娘娘吵架了嗎?她端著布匹的手不由發顫,在階前猶豫了片刻——要是剛好觸到太後的黴頭,那真的九個腦袋都不夠掉。
不過還沒等她想清楚,燕蘭渝的聲音已經傳來:“進來。”
一如既往的溫婉輕細,聽不出息怒。
白荷深深呼口氣,進去的時候,對滿殿的狼藉視而不見。她是來給燕蘭渝過目入夏製衣的布料的,說來也奇怪——這位太後娘娘從前偏愛各種豔麗的紅,現在卻鐘愛素靜的青。
她規規矩矩彙報完一切。
燕蘭渝在榻上垂眸,手指閒撥茶盞。
她剛剛和攝政王吵架過於激烈,習慣了輕聲細語的嗓子一時間有些不習慣。
燕蘭渝聽完白荷的彙報,沒說話,淡淡問起另外一件事:“你可曾見了陛下昨夜帶回宮的那個少年?”
白荷一噎,想了想,如實說:“回太後,那位小公子入宮後,寸步不離陛下寢殿,奴婢未曾見到。”
燕蘭渝沒什麼表情,冷笑一聲:“怎麼這麼多年,你們就沒發現陛下有斷袖之好呢?”
白荷臉色霎白,但到底是掌事姑姑,很快鎮定下來,柔聲道:“因為陛下那麼多年,不近女色、同樣也不近男色……不過,奴婢前幾日確實發現,陛下對宮中的一個小太監有所不同。”
燕蘭渝嗤笑:“太監?”
白荷說:“是的,那小太監兩次惹了陛下,可陛下都未曾殺他。”
燕蘭渝聽到這才來了點興趣,眉眼一挑,半直起身來:“兩次?”
白荷:“一次在浴池,一次在禦書房。”
燕蘭渝紅唇勾起,慢悠悠笑起來:“那敢情好啊。那太監什麼來頭?”
白荷說:“他先前是梁國的九殿下,梁國國破後被先帝收入宮中,現在在浣衣局辦事。”
燕蘭渝點頭。
她輕輕喝了口茶說:“你試試看,能不能幫幫他。”
白荷:“遵命。”
燕蘭渝的唇沾了點鮮紅的液體,也不知道茶杯中放的是什麼:“一步一步來吧。”
總得有人能先爬上樓觀雪的床,不是嗎?
夏青確實回來後就沒出過寢殿。
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目光看得他頭皮發麻,他兩輩子都沒想過會被人用曖昧的視線打量。
絕了!
他好幾次都想扯開紅繩,都被樓觀雪攔住。
樓觀雪放下書本,認認真真,微笑:“你不是說過,我有什麼要求儘管對你提嗎?”
夏青:“…………”
夏青憋著氣,跟他要來骨笛做發泄。
那笛子在他麵前現過原型後,也就不在裝模作樣了,鬼精鬼精的,被夏青握到手裡就是各種掙紮,想要跑路。
夏青冷冰冰:“再動我把你掰斷!”
骨笛隻能嗚嗚哇哇委屈地收斂著了。
他根本不想出門!
以前上樓觀雪身時,麵對張善那諂媚的臉就渾身不舒服。現在對上他曖昧打量的視線就更恐怖了,頭堪稱皮發麻。
甚至有一次夏青不小心把骨笛丟出去,到禦花園撿,遇上一個小宮女見他跟見鬼似的,又是驚豔又是嫉妒,神情複雜張嘴半天問道:“您就是被陛下藏在寢宮的那位公子嗎?”
夏青:“…………”
夏青撿起骨笛,冷著臉:“不是。”
楚國皇宮人人有病。
樓觀雪下朝回來,偶爾也會問他:“你就打算一直躲著?”
夏青每天在寢殿裡就是看話本,拿著骨笛戳桌子,或者安安靜靜搗鼓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其實是一個很容易靜下來的人。畢竟盯人都能盯半天,坐窗邊看天看花看草也能過一日。
“不然呢,出去被人當過你的……”
他絞儘腦汁都想不出該用什麼詞形容自己的情況。
樓觀雪等他半天,往後一靠,似笑非笑幫他說完:“當我的男寵?禁臠?”
夏青拿著笛子差點想抽他。
樓觀雪語氣平淡:“你不出去,他們也隻會說我金屋藏嬌。”
哦。
反正橫豎左右名聲都是壞的。
夏青抓了下頭發,幽幽吐了口氣。實際上他也不是個特彆在意彆人看法的人,後麵習慣了,慢慢就坦然接受。
樓觀雪從來“大大方方”,絲毫不吝嗇對他的“恩寵”。
有一日重新帶他去攬風軒。
“我不想看求雨。謝謝。”
夏青麵無表情。
樓觀雪換回白衣,肌膚與衣裳同色,笑道:“放心不求雨。”
是不求雨。
“下棋嗎?”
夏青:“…………”
他轉身就走。
剩樓觀雪手搭在棋盤上,悶聲笑了好久。
夏青後麵又坐回來,讓樓觀雪自己跟自己下棋,他找到了彆的玩法。
用草折螞蚱,折了一個下午,最後折出一個……四不像。
他盯著那玩意兒半天,扯了下嘴角。
後麵抽了一些紙來折紙飛機,哈口氣,讓紙飛機四處飛,落在湖中,落在亭內,落到花花草草上。
骨笛滾來滾去,在桌上玩他折出的四不像螞蚱。
後麵螞蚱被這隻蠢笛子玩進了水裡。
夏青:“……”
骨笛已經徹底怕了夏青,它都不知道自己身為神骨,為什麼對著人沒有任何威壓,嗚嗚嗚就往樓觀雪袖裡鑽。
不過夏青困了,瞥它一眼沒搭理,趴著就睡。
樓觀雪支頤,黑發垂落,將棋子放入棋笥中,轉頭對張善淡淡道:“叫人把那草折的東西撈上來。”
張善陪著臉笑:“奴遵命。”
但是湖太大了,找半天也沒找到。
夏青醒來時看到那些濕漉漉的侍衛,崩潰地想捂臉,忙揮手:“行了行了。”
樓觀雪勾唇:“嗯。”
結果這事後麵不知道最後怎麼變成了,陛下心愛之物遺失在攬風池內,下令百人尋覓也無果,遺憾回宮。
傳到白荷耳中的時候,她正在拉著溫皎的手輕聲細語跟他說“心裡話”,侍女傳來這事,她一下子話語停住,挑眉:“陛下心愛之物遺失在湖中?”
“是,聽宮中是那麼說的。”
白荷心思電轉,驟然笑起來,忽然視線落到溫皎怯懦的臉上,輕聲說:“好孩子,你的機會來了。”
溫皎茫然的抬頭:“什麼?”
白荷微笑:“陛下幼年生於冷宮,飽受人情冷暖,想要打動他,總得以真心換真心。”
溫皎聯係前言,訥訥:“姑姑……您是要我,去湖中找到那東西?”
白荷眼裡掠過勢在必得的光:“對,不光找,還得你親自去找。數百侍衛都找不到,而你要為陛下在湖水冰寒的時節找一個晚上,這樣方能體現你對陛下的用情至深。我跟太後也說過你,找到後我會安排陛下與你見麵的。”
溫皎臉色煞白,但隱隱又升了一絲希望,他低下頭小聲說:“好的,姑姑。”
三月乍暖還寒,池子裡的水能把人凍脫一層皮。
溫皎晚上出來就已經被風吹得有些瑟縮,眼睛看著那池水,一時間嬌氣勁上來,不想去受苦。
可是隻有找到那東西才能跟白荷姑姑交代,他咬著唇,原地打轉,看著偌大的攬風池,心裡直打鼓。
那麼冷,湖有那麼大,聽說這湖裡溺死的人也不少。
他吞了吞唾沫,眼珠子一轉,突然想到——
他不可以……
但是傅長生可以啊。
傅長生被溫皎找到的時候,臉色蒼白,他白日才因為觸怒一個脾氣古怪的太監,活生生挨了十幾大板。皮開肉綻,血也沒凝結。痛苦讓神誌恍惚,半天才聽清楚溫皎的話,他聲音很輕,問道:“殿下,你要我在這湖裡,幫你找一個草折的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