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浮屠塔(四)(1 / 1)

四月初,春宴,皇宮燈火通明。

禦花園內酒宴鋪陳,金粉浮香。

樓閣湖麵華燈初上,星火接連成海。馬車依次停在宮門前,整個陵光城的貴女此刻齊聚一堂。珠釵羅翠、衣香鬢影。笑聲混合著胭脂香,把偏寒的夜色渡上曖昧迷離。一殿鶯鶯燕燕,好不熱鬨。

夏青作為樓觀雪的“擋箭牌”,再煩彆人的注視,終究還是要見人的,不得不出席。

夏青在上朝時見過文武百官,卻沒見過他們的女兒。

可現在有了機會,也完全沒心情看。

雖然樓觀雪並沒有對他的儀容做什麼要求,但畢竟要正大光明見人,夏青出門前還是默默自己動手抓了幾下頭發。

而他弄順頭發的時候,樓觀雪就再旁邊似笑非笑看著,並且戲謔問道,要不要我幫忙給你綰發束冠。

夏青頭也沒抬,叫他閉嘴。

隻是他到底笨手笨腳,於是現在在外人眼中,還是那副隨意的樣子。穿著件略顯寬大的灰袍,手裡拿著骨笛,心情不好,冷著臉不說話。

對比他的隨意,樓觀雪可謂是盛裝。

少年帝王玉冠挽起烏發,深色黑袍典雅華貴,袍擺上銀紋勾繪著鶴翎。散漫坐在高座上,就和傳聞裡一樣,神秘莫測,令人捉摸不透喜怒。

宮宴上不少人在暗中打量夏青。見過他的樣貌後,又偷偷收回去,心想陛下會寵幸的人,果然與眾不同。

隻是這個少年和陛下的相處模式怎麼那麼怪呢——居然全程都是陛下在笑著逗他說話?!

陵光高門世家的女子都自持身份,雖不至於像禦花園那些一樣上趕著獻殷勤,可是秋水盈盈的媚眼和含羞帶怯的目光,還是接連不斷往上麵飄。

夏青如坐針氈。

他不想理那些視線,就垂眸裝模作樣喝水,眼睫覆下,一口一口,想表現的從從容容毫不在意。

樓觀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笑非笑說:“彆喝了,見底了。”

夏青:“……”靠。

他憋氣,直接將手裡的空杯放到桌子上,咚,聲響清脆。

旁邊的張善差點嚇得背過氣。

這這這這,您這再得寵也不能這樣放肆吧?

樓觀雪從堆疊的袖中伸出手腕,姿勢優雅為他斟滿酒,無奈笑道:“見底再倒不就行了?你衝我發什麼脾氣。”

他修長如玉的手將酒杯遞給夏青,漆黑的眼眸裡帶著笑意,聲音溫柔又寵溺。

“……”

來自台下的視線更為致命了。

夏青恨不得轉身就跑,但他隻能忍住,抿唇、拿過酒杯。

在靠近的一刻,夏青低聲吐槽:“你是真的厲害,演什麼都像真的一樣。”

果然,五歲就演技不俗,長大更是爐火純青。

樓觀雪不說話,等夏青開始喝水,才淡淡開口道:“你也不錯啊。”

夏青淺褐色的眼眸奇怪看他。

樓觀雪輕笑一聲道:“這恃寵而驕的樣子,我都分不清真假。”

夏青::“……”

這破地他是待不下去了!

春宴上現在是一個官員獻寶的環節,獻的是梁國皇宮尋得的名畫,傳聞是已故寒月夫人的真跡。

寒月夫人一直是活在民間風月裡的傳奇,能讓梁國國王拱手相讓十座城市的絕色美人,卻沒人知道她從何處來,隻知道她的出現讓很多男人瘋狂。

畫上是通天之海。

蒼白的天空,朦朧的海霧,仙山若隱若現,儘頭一條黑線,似深淵萬傾。水墨丹青寥寥幾筆,卻似乎把通天海的廣袤神秘勾勒得清清楚楚。

官員開始講起這幅畫的來曆。

夏青隻看了一眼畫,就走了。

樓觀雪撐著下巴,目送他離開,什麼都沒說。

台下官員貴女麵麵相覷,警鈴大作,陛下果真被這個少年迷得神魂顛倒!

燕蘭渝並沒有出席春宴。

同樣沒出席的還有攝政王。

攝政王忙著尋覓神醫救治燕穆,借口養病多日不曾上朝。

而燕蘭渝則是親親和和溫溫柔柔,說道:“阿雪選自己中意的,哀家絕不插手”。

夏青出麵讓樓觀雪表演了一番怎麼個“被他迷得七葷八素”後,便溜了。最後一杯酒,真喝得他五臟六腑都在著火,氣的。

拿著骨笛出來純粹是又忘改舊毛病。而骨笛已然安詳,躺在他手裡,學會放棄掙紮,反正他主人也不會管它嗚嗚嗚嗚。

脂粉熏得他臉熱,夏青走在禦花園裡吹了好一會兒冷風才稍稍冷靜下來。

誰料繞過假山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風流倜儻,調子還怪欠揍的。

“你不想去就不去唄,拉著我在這陪你乾什麼。你去跟你爹說啊,三叔還能一頂轎子把你抬進宮不成?何況把你抬進宮,陛下收不收都不一定。你現在這生怕被選中的樣子,也是夠搞笑的。”

“衛流光!你會不會說話!”

“叫六哥。”

“我這不是害怕嗎。”少女磨了磨牙,最後還是選擇服軟,她扁嘴說:“我有意中人了。”

衛流光顯然對她這些少女心事不感興趣,扶著冠揮揮手:“哦,那你想你的意中人去吧,彆攔著我去前殿大飽眼福。”

衛十六娘人要被這個不著調的堂哥氣瘋,跺腳嬌嗔道:“六哥,你就幫幫我嘛!”

衛流光狐疑:“我怎麼幫你啊?跟你換衣服,男扮女裝替你去前殿?”

衛十六娘認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衛流光冷笑一聲:“滾!我上次風月樓在陛下麵前才差點丟了腦袋,今天不想為你送死。”

衛十六娘繼續撒嬌:“六哥!”

衛流光一敲折扇:“有話直說。”

衛十六娘:“那我直說了——今日春宴邀的全是女眷,皇宮內戒備森嚴,你能混進來,肯定是用了大伯的令牌吧。”

衛流光:“喲,你消息倒是靈通的很啊。”

衛十六娘也不藏著掖著了,開口道:“我今日和顧郎有約,這都快月上中天了,你把令牌借我一下。”

衛流光無語:“……衛家可真是百年才能出你這麼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兒。”

衛十六娘憤憤:“這話你最沒資格說我!我隻中意一個人,而你風流滿陵光。”

衛流光從袖子裡掏出令牌,丟給她:“那不叫風流,我隻是中意很多人。”

衛十六娘接過令牌大喜,笑著提裙跑開。

衛流光擺脫這個不太熟的堂妹,翻個白眼轉身,他心裡惦記著剛瞥到的吳家小姐,結果回頭就跟撞鬼似的看到拿著骨笛麵無表情的夏青。

他差點原地跳起來,看清人臉後,才虛驚一場擦冷汗。

“嚇死我了!原來是你啊!”

衛流光今日偷偷進來,跟做賊似的,生怕被衛國公發現。

“嚇成這慫樣。”夏青翻個白眼:“你把令牌給了她,到時候怎麼出去。”

衛流光折扇一開,笑起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晚入宮艱難,但是出宮卻是容易。”

夏青古怪地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衛流光剛想跟他說自己天衣無縫的計劃,結果突然又想到什麼,腦子一激靈,“啪嗒”,扇子掉到了地上,人都炸了:“娘的!我怎麼忘了!你是樓觀雪的人啊!你他娘的不會回去吹枕邊風吧!”

夏青咬牙切齒:“我是你爹!”

衛流光看他表情隱怒,這才稍稍放了下心,彎下身撿起扇子,打開扇風讓自己冷靜,同時不忘翻舊賬:“不吹枕邊風就好。夏青啊!你知不知道上次就因為你的欺騙,我差點被我爹打死?我爹本來就不滿意我逛花樓,我還在逛花樓時遇到陛下。我回去直接跪在宗祠,命都沒了半條!”

夏青心道,沒讓你跪金鑾殿前就很好了。

他悶聲不說話,拿著笛子越過他轉身就想走。

衛流光折扇一收攔住他:“你要去哪兒啊。”

夏青:“回去睡覺。”

衛流光:“哦。”

衛流光在知道他和樓觀雪的曖昧關係後,心再大也不敢去跟他做兄弟了。雖然他覺得他倆天生就該做朋友,但小命要緊,他還有那麼多美人沒見過呢,犯不著,犯不著。

衛流光理理衣服,跟夏青道彆,心魂蕩漾往前院走。

結果人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

他三叔衛太傅瞅見平日那最頑劣的閨女不見,居然氣得直接帶人出來找。

衛流光:……以前也沒見三叔是這麼個不沉穩的人啊???

衛太傅氣急敗壞:“這死丫頭亂跑什麼!不知道燕家那位太後早就注意到她了嗎?!要是皇宮亂跑撞上燕蘭渝,皮都給她扒下一層。去那邊找,對,去那邊。”

衛流光心虛地拿折扇擋住臉。

默默換了個偏僻的小道走。

這裡竹林掩映,估計是宮女太監住的地方。

衛流光是想等他三叔走了再出去的,誰料一進去先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哭聲,又嬌又柔,抽抽噎噎。

他皺了下眉,衛六平日雖愛好美人,卻並不喜歡太愛哭了,主要是她們哭的也不好看啊!

但這一次,他扇扇子隻扇了一下,就被一股奇異的香吸引。

“什麼味道。”

衛六一愣,拿著折扇就往深處走。

另一邊夏青也沒按照原路回寢殿。

他走了一段路,便被浮屠塔頂那詭異的光給吸引了。紫氣東來,神威厚重,也不知道被關押的大妖有多恐怖。

當初三月五,浮屠塔全是妖異紅光,如今邪光散了,顯露出一種肅穆的冰冷來。

他站在楚國禁地的十裡湘妃竹林外,拿著骨笛,抬頭,淺褐色的眼眸映著高懸明月。

“你在看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的腳步聲,有人帶笑的聲音傳來,他的嗓音似乎是有溫度的,乾燥舒適,像是光落在山海間。

夏青握骨笛的手猛地一緊。

回過頭,發現月色下站著一個一襲絳紫衣袍的青年。

青年長身玉立,烏發僅用一根木簪豎起,青絲隨風。

“在看浮屠塔嗎?”

他笑起來時,眼角會下彎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容顏清俊,眸色偏淺。

這位絳衣青年周身並沒什麼架子,說話的調子也讓人非常舒服,平和又親切,仿佛把他擱鬨市,隨便跟個賣魚賣豬肉的小販也能溫柔聊起天來。

不是燕蘭渝那種“笑裡藏刀”的溫柔,是正常人與熟人寒暄般的溫柔。

隻是越是正常,越不正常。

夏青愣住,突然想起,他問過樓觀雪大祭司的名字。

大祭司凡名叫宋歸塵。

用的劍叫思凡,人間俗名是歸塵。

思凡,歸塵。

字字與人間結緣。

懵懵懂懂中,夏青腦海突然浮現一個老者的聲音,遙遠又模糊,低啞滄桑,帶著輕輕的歎息。

——當初思凡劍給你大師兄,我就料到了。他這一生啊,注定要與紅塵俗世糾纏不休,被羈絆牽累,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