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機樓就在禁地外。
從窗外望去,一眼能看到矗立在竹林儘頭遙遙相對的摘星樓和浮屠塔。
月亮彎彎勾著摘星樓簷角的青銅鈴。
冰冷的夜風從小窗吹入暗室,卷著燈火搖曳。
夏青看了樓觀雪一眼,愣了愣,他從來都不擅長於安慰人,聽樓觀雪說完這麼一席話,想了很久才說:“可我當初是為了安慰你才扯到來處去處的。實際上,這並不是一個需要找到答案的問題。”
樓觀雪支頤,笑問:“嗯。就像活著也不需要理由對嗎?”
夏青幽幽吐口氣說:“對。”他慢吞吞道:“這其實是我看過的一本書裡說的話。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樓觀雪笑了起來。
夏青斟酌用詞說:“所以,你大可開心一點。想不通的事就不需要去想了。”
樓觀雪唇角的笑依舊沒散,卻搖了下頭,聲音很輕:“不行啊夏青。”
夏青愣住,眼眸微有迷茫:“嗯?”
樓觀雪在和他說話的過程中已經手指翻頁,一目十行看完了手上的書。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找到答案。”
樓觀雪的語氣非常平靜,可是那種絲毫不遮掩的戾氣卻仿佛是從靈魂深處湧出。
鋒芒畢露,寒意入骨。
將他一直藏在慵懶散漫外的表象撕裂。
夏青人愣住了,呆坐在椅子上。
等回過神來,剛想要開口。
樓觀雪已經收了危險肅殺之意,緩慢勾起唇角,合上書,開口:“乖,彆問。你知道的,我不想回答的問題有一萬種方式敷衍你。”
“……”夏青被他這話氣到了,咬牙:“你也知道啊。”
每次都裝的脾氣特彆好有問必答!實際上答得什麼玩意?!
樓觀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你好像很容易被我氣到。”
夏青鬱悶地抓了下頭發:“是啊。”
樓觀雪舉著燈,望了眼外麵九重佛塔頂的紫光,又收回來,漫不經心道:“那麼為什麼不走呢。”
夏青早就猜過樓觀雪會問這個問題,當初風月樓就想好了答案,悶悶道:“因為不知道去哪兒。”
樓觀雪挑眉:“嗯?”
夏青很實誠:“在你身邊呆習慣了。反正這世界處處我都不熟,不如固定在一個地方。”
樓觀雪眼眸安靜望著他,很久,玩味地勾起唇角。似乎想說什麼,手指點了下桌。
夏青和他相處久了看他樣子就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說,提前凶巴巴警告:“不知道該不該講的話就彆講了。”
樓觀雪頷首:“好。”
夏青轉移話題:“你都說千機樓沒有血陣相關的書了,那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樓觀雪:“有關浮屠塔的。”
夏青皺了皺眉,有些奇怪嘀咕了聲。
樓觀雪撐著下巴,視線越過千機樓的窗,淡淡說:“人人都說浮屠塔裡鎮著大妖,可我小時候被人關進去過,在裡麵什麼都沒看到。”
夏青一怔,澀聲問:“小時候?”
樓觀雪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嗯,大概六歲的時候吧。我在裡麵被困了三天,一片黑暗,什麼聲音都沒有。”
六歲。夏青現在才反應過來。
在障內小時候的樓觀雪跑回去,拿刀終結了一切,把時間永遠停在五歲的驚蟄夜。
可是現實中並沒有,沒有那場大火。五歲的樓觀雪也沒有遇見他。
他就一個人在冷宮,剛經曆燕蘭渝的奚落諷刺,用命和雪狼周旋搏鬥,把尊嚴恥辱壓抑入骨子裡咬緊牙想活下去,卻轉身就被親生母親告知,他是作為容器被生下來的,活著的意義是為了死。
“樓觀雪……”
夏青心猛地一悸,不由自主喊出聲。
樓觀雪繼續說:“浮屠塔內很安靜,我在餓得快要死的時候,才聽到了一點聲音。也可能是幻覺……我聽到了海濤聲。我還聽到了,宮殿坍塌和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樓觀雪說到這便沉默了,眼睫垂下,遮住幽冷的眸光。
六歲那年,浮屠塔內。
在寂靜得能把人逼瘋的黑暗裡,瀕死的最後一刻,他耳邊聽到的居然是大海遙遠的聲響。
濤與浪敲擊回旋,風從深淵之底呼嘯而出。
宮殿傾頹,石柱崩塌,世界都在毀滅粉碎,伴隨各種尖叫、奔逃和哭泣。
摧枯拉朽,轟轟烈烈。
而天地顛覆,一切快要淪為廢墟時,那道清脆的落地聲,成為他光怪陸離的世界裡最後一絲寧靜,使他如火灼燒的靈魂也靜下來。
緊接著,他聞到了靈薇花的冷冽的香。
身體往下墜,看到蒼涼而溫柔的蔚藍花海綻放在皚皚荒塚上……
夏青沉默了會兒,啞聲問:“後來呢。”
樓觀雪回神,淡淡道:“後來我被瑤珂找到,帶了出去,發了三天三夜的燒。”
夏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時,一個老嫗警惕尖銳的聲音從樓梯下穿來:“誰在上麵?!誰!給我滾下來!”
緊接著她提裙匆忙往上跑的腳步聲砰砰響起。
千機樓和經世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戒備森嚴,外人不得擅自闖入。
夏青有些混亂的大腦被這一聲冷嗬喊的清醒,卻突然詭異地有了種心虛感,抬眼去看樓觀雪。
樓觀雪本來神色冷淡,可捕捉到他的目光,卻忽然朝他眨了下眼。
他將書放回架上,站起來俯身將蠟燭吹滅,便在黑暗中抓住了夏青的手。
“乾什麼?”夏青愣住。
樓觀雪手指抵上他的唇,笑道:“噓,現在還不能打草驚蛇。”
夏青一臉疑惑:“你還怕被發現?”
樓觀雪:“你不怕你心虛什麼?”
夏青:“……”我心虛你偷跑出來被抓到和我在這鬼混,然後我的名聲又要變差了!!!
他不說話,被樓觀雪帶著到了千機樓一處書架與牆相貼的角落裡。
“千機樓是皇家禁地!無論你是誰!趕快給我滾出來!”
提燈走進來的老嫗一身黑袍,頭發花白、神情肅穆。
她的眼神冰冷犀利,厲聲嗬斥,一看在宮中積威已久的角色。
夏青和樓觀雪靠的很近,手腕還被他握著,身軀靠著牆壁,一時間大腦有些懵逼,壓根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出來!”老嫗拿著燈走近。
這氣氛過於詭異,夏青大氣都不敢出了。
樓觀雪握著他的手指,垂眸,漫不經心玩起了他腕上的舍利子,珠子轉來轉去,冰冷輾壓過皮膚。
夏青在黑暗中瞪他一眼,想要收回手。
可是樓觀雪卻隻是低頭,笑著,用另一隻手的食指壓著他的唇,在他耳邊輕聲說:“彆被發現,現在暫時還不能讓燕蘭渝發現我藏有異心。”
他們挨得很近,樓觀雪耳側垂下的發似乎落到他的肩上,冰涼似一捧雪。
夏青不自在的往後靠。
這個地方非常隱蔽,老嫗在書架間來來回回走,拿燈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人後才沉下臉,自言自語:“老鼠?千機樓居然有了老鼠?”
可她還是不放心,認認真真看了一遍,疑神疑鬼半天,確定沒人後才轉身離開。
等下樓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夏青才緩過氣來,第一件事就是抽回自己的手。
“人走了。”
樓觀雪從容鬆開手。
夏青吐槽:“你居然還在意燕蘭渝?那你就不怕追究你從春宴上跑出來的事嗎。”
樓觀雪道:“春宴又不止這一晚,她不會急於這一時的。”
夏青:“???”
合著之後他也要這麼出來給樓觀雪當擋箭牌?!
樓觀雪道:“替我選妃的事,燕蘭渝不會罷休的。”
夏青問出盤旋很久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她那麼執意要你留下子嗣。”
樓觀雪頓了頓,也沒隱瞞道:“要是沒了楚國皇室,明年驚蟄遭殃的就是衛燕吳三家。”
夏青愣住。
借著漫過樓梯的月光,夏青跟在樓觀雪後麵,往下走問道:“所以,其實你在驚蟄受的那些折磨是在代三家受過?”
樓觀雪說:“不算。樓家本就是受詛咒最深的血脈。”
夏青:“詛咒又是什麼?”
樓觀雪想了想,笑出聲:“你的問題可真多。”
夏青心思電轉:“是通天之海上神的詛咒嗎。”
樓觀雪淡淡嗯了聲。
出了千機樓,是一條安靜狹窄的小徑,在兩麵爬滿藤蔓的牆間。
他們需要避開宮人和巡邏的侍衛,隻能從這走。
夏青後知後覺,理出了前因後果:“所以說當年都是楚國先祖自作自受,明明是自己犯了禁忌惹了神怒,被下詛咒,卻倒打一耙說是鮫族帶來的不幸。”
“那照這麼說,浮屠塔內關著也不該是大妖?我看根本沒什麼妖,楚國皇宮最大的邪煞就是人的貪婪。”
“可如果不是妖,那裡麵關著的會是什麼?哦也可能是妖。”他自問自答,陷入思考裡:“妖是神創造的,給楚國降下的懲罰。”
樓觀雪笑了一聲,沒有給出評價:“你既然那麼聰明,為什麼就從來沒想過問我一個問題。”
夏青思緒被打斷還有點不爽,就很快因為樓觀雪的話陷入了更深的疑惑裡,困惑抬頭:“什麼問題?”
樓觀雪手拿著骨笛,黑袍翻飛,上麵的殷鶴翎染著冰寒月光。
他視線垂下,似笑非笑:“你還沒發現嗎。其實我並不忌憚燕蘭渝。”
夏青愣住,沒發現嗎……早發現了。
從他在早朝上直接不給攝政王臉色,在風月樓射出的那一箭開始,就發現了。
樓觀雪說:“我並不需要什麼擋箭牌。”
“在大祭司失敗前,燕蘭渝根本不會魚死網破,和我撕破臉,逼我做任何事。甚至連選妃我都可以拒絕。”
夏青愣住,腦子隻有一個念頭。
???所以他被耍了。
樓觀雪說:“我問了你為什麼不走,其實你也該問我的。”
“問我。”他手中的骨笛,輕輕挑起夏青的下巴,眼眸深邃冰冷,淡淡說:“為什麼留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