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撩開濕漉漉的頭發,抬頭看著廢舊石橋上的宋歸塵。
這一晚煙花乍起高樓崩塌,看似驚心動魄生死一線,可是他在樓觀雪身邊,其實都沒怎麼慌亂過。
如今橋上橋下和宋歸塵對視,似曾相識的場景,卻讓他恍惚了很久,而後無端心生煩躁來——一種厭惡的、排斥的、逃避的情緒。
總之,把他心情搞得非常亂。
夏青看他一眼皺了下眉,低頭,情緒鬱鬱,冷著臉,選擇不搭理。
樓觀雪卻在旁邊笑說:“哦,上次我讓你好好看看思凡劍的,你聽我的話了嗎?”
“……”夏青簡直難以置信:“你搞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態?!”
宋歸塵過來抓你回去,你還有功夫跟我扯這些?!
樓觀雪唇角勾起:“清楚啊,你大師兄現在跟你敘舊呢。”
夏青:“…………”
樓觀雪低聲笑了下,轉而麵向宋歸塵,散漫道:“大祭司不呆在經世殿,今夜專程過來找孤?”
荒草隨風搖曳。
宋歸塵垂眸平靜地看著二人之間孰若好友的互動,他指節摸索著思凡劍柄,沒有得到回應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沉默很久,宋歸塵閉了下眼又睜開,極輕地笑了下,眼神融合月色靜靜望向夏青,說道:“你打算和他一起走?”
夏青抓著自己潮濕的頭發,往後站在一邊,不斷重複的夢境讓他再不能像以前一樣麵對宋歸塵灑脫,忍下煩躁,對這個問題不說話當默認。
宋歸塵靜了片刻隨後才開口,他認真說話時總帶著入世的溫柔,輕輕道:“夏青,你呆在樓觀雪身邊並不是好事。如今陵光局勢複雜,他牽扯各方利益,你記憶修為都未恢複,很容易受到傷害。聽我一句話,離開他。”
夏青扯著發尾擰出水,淺褐色的眼眸看他一眼,覺得宋歸塵的立場挺好笑的,於是也就真的笑了下,笑罷直接開口說:“我也想啊,可是我離不開。”
宋歸塵微愣:“離不開?”
“對啊。”夏青知道這話有歧義但是他真的不想和宋歸塵多交流:“隨便你怎麼理解吧,就是離不開。”
變成鬼魂直接綁定,可變成人又要一輩子帶著這串舍利子。
他兩樣都不想要。
宋歸塵再次沉默很久,笑得沒什麼情感,聲音低沉微啞。
“離不開?真是稀奇。我居然有一天從你這裡聽到離不開這三個字。阿難劍法的前兩式,天地鴻蒙,眾生悲喜。你修的是太上忘情道啊,怎麼可能會有離不開的人呢。”
太上忘情……
夏青蒼白的手指一僵,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指間纏著自己的潮濕的發。
他低著頭,愣愣看著五指間交錯的黑色,發呆。
宋歸塵的眼眸越發哀傷,聲音散入清風中:“夏青,他對你就真的那麼特彆嗎?”
樓觀雪輕笑開口:“宋歸塵,我和他之間的事,你那麼操心乾什麼。”
宋歸塵這才把視線移了回來,語氣轉涼,爭鋒相對:“陛下,如果不是他,你以為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裡嗎。”
樓觀雪唇角的笑加深,似灩了夜色。
宋歸塵冷眼看著這個楚國的傀儡皇帝,他握著思凡劍自橋上飄落下去,對夏青道:“他身上有著樓家血液,縱是逃到天涯海角,陵光三家也會把他抓回來。你跟著他隻會過著東躲西藏顛沛流離的生活。”
夏青說:“……”
雖然很扯。但他就是從宋歸塵語氣中聽出了一絲自家親弟被野男人誘拐私奔的感覺。
夏青深呼口氣,到最後還是忍住了,換了個平和的語氣,客客氣氣道:“大祭司,這是我的事。而且陵光的安逸日子過慣了,找點刺激也挺好的。”
宋歸塵麵無表情說:“你對他動了情?”
夏青人都炸了,憋了半天的煩躁徹底破功,語速飛快:“你這說話都不管前後邏輯的嗎?!上一秒才說我修的是太上忘情,這一秒又問我是不是動了情。你們蓬萊的功法就這麼隨便。”
宋歸塵握緊劍,安靜看著他,短促地笑了下,語氣輕若夜風:“太上忘情道可不是無情道啊,我的小師弟。”
“罷了。”宋歸塵眉眼間帶了一絲疲倦之意,“你決定的事,從來都聽不得勸。”
他從袖中掏出來一片枯葉子攤開來:“這是你師姐當年留下的芥子,我將阿難劍封印在了其中。等什麼時候你心結解了,就將它拿出來吧。”
夏青聽到阿難劍就渾身抗拒,更彆說還有個讓他很不是滋味的宋歸塵。
但在他拒絕前,宋歸塵已經先開口:“想讓我今晚放你們走,就收下。”
“……”
夏青還真的從沒遇到過這種威脅,就離譜,可是目光落到樓觀雪身上,要說出口的話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何況他袖子裡還有自己削的木劍——雖然他從來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想得開,可是也沒想得那麼開。
接二連三的夢與現實對應,今晚他對宋歸塵又一種莫名的抗拒。
迷霧重重壓下來,總歸是需要理出一點線索的,當然,一點點就夠了……
“希望你說話算話。”夏青低頭,木著臉把那片葉子從宋歸塵手裡拿了過來。
到手裡他才看清,這片葉子他在夢中見過的。
葉色灰褐,脈絡錯綜複雜。
夢中在金光浮塵裡由紅線穿引,墜在少女腰側搖搖晃晃。
那個人果然是師姐。
枯葉表麵單薄如枯葉,可是摸到手裡卻如石頭一樣硬,上麵帶著經久不散清苦藥香,還有一絲宮廷華筵般的奢靡味道。
宋歸塵說:“離開陵光,就不要再插手這邊的事了,知道嗎?”
夏青:“……哦。”
宋歸塵重新看向樓觀雪,語氣很淡:“我的小師弟從小性子就又倔又硬,不服管教,他居然能為你做到這個地步,陛下可真是運氣好。”
樓觀雪笑起來:“這一點,孤倒是不想否認。”
宋歸塵眼眸很淺,溫柔散去,便隻剩冰冷:“我對楚國的爭權奪利不感興趣,對你與燕蘭渝的事也沒心思插手,但夏青若是在你身邊出事。樓觀雪,我已經百年沒出劍了。”
夏青:“……”怎麼又是這副語氣他跟人私奔的語氣!!!
“這是你們之間的恩怨,你威脅他歸威脅他,彆什麼都扯上我好嗎?!”
宋歸塵道:“如果沒有你,我甚至不需要威脅他。”
靠靠靠。
夏青頭皮發麻,拽著樓觀雪的手:“走,快走。”
樓觀雪低頭看著夏青牽自己的動作,卻偏頭,饒有趣味地對宋歸塵說:“那麼大祭司,後會有期。”
宋歸塵那麼多年,像是第一次認真看楚國這位傀儡皇帝,眼眸沉沉,他道:“彆急,還有一件事。我答應放你們走,但是陛下,骨笛留下來。你若是要離開陵光,它可不能再留於你身邊。”
樓觀雪笑著問:“那它該去哪兒?”
宋歸塵不動聲色:“它自有它的去處。”
樓觀雪從袖中拿出骨笛來。
上麵銀輝映照著明月清風。
“大祭司。”樓觀雪語氣平靜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漆黑的眸中全是諷刺:“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去處不在我這,難道還有彆的地方?”
宋歸塵想也不想:“它遠不止是你的母親的遺物,不過多餘的你也不需要知道。拿來。”
樓觀雪倒是從善如流,把骨笛丟給了宋歸塵。
夏青:“???”
他就這樣給了出去?!
夏青一下子抬頭看樓觀雪,欲言又止。
樓觀雪反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沒事。你得了阿難劍,我失了骨笛,換你大師兄放我們做對亡命鴛鴦,多劃算啊。”
夏青:“……這話我是聽著真彆扭。”
樓觀雪伸出手指,親昵地為他彆開耳邊的發,湊近低笑說:“哪裡彆扭。放在人間的話本上,我們也算是生死相許了。”
夏青寒毛豎起,後退幾步:“我不!你離我遠點。”
宋歸塵看著二人互動,拿著那根笛子,也不再多說什麼。
絳紫衣衫獵獵隨風,仿佛牽引著百年的孤獨。
他往陵光城的方向走。
夏青送走他,怪異不舒服的感覺消失,才有心情把那片葉子拿出來,疑惑道:“宋歸塵放過你,燕蘭渝也不會放過你啊。”
樓觀雪說:“所以說是亡命天涯。”
夏青:“……”
他可真是一點看不出來樓觀雪有亡命天涯的意識。
“你真就把笛子給了他?”夏青又問。
樓觀雪懶懶說:“宋歸塵想要就給他吧,彆急,等宋歸塵自顧不暇,它會自己溜回來的。其實本來在我計劃裡,從他手裡脫身沒那麼簡單的。”
夏青:“啊?”
樓觀雪突然走到了石橋上,站到了剛才宋歸塵站著的位置。
月明星稀,荒草橫生。橋下是牆崩之後直接從城內流出來的一盞盞蓮燈。這地方估計真的荒蕪很久了,石壁斑駁,青苔長滿每一個裂縫。
樓觀雪的手指隨意搭著,及腰的黑發隨風舞動,雪衣不染纖塵。
他望著陵光城的方向,忽然說:“你知道琉璃塔是什麼時候建起的嗎。”
夏青:“什麼?”
“上元佳節登樓拜神,是百年前楚國才興起的習俗。在這之前,楚國是沒有神,也不信神的。”
夏青愣住。
樓觀雪手腕上其實一直帶著那根縹碧色的發帶。
他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陵光城,神情在蓮燈映照的變幻莫測的光影裡,遙遠冷淡。
他的聲音隨風散開,帶著似有若無的譏笑:“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明白呢。覬覦不可得的東西,總會付出代價的。”
夏青茫然地看著他。
樓觀雪說:“燈宴就是如你今晚所見,確實熱鬨,街上處處都掛滿了花燈,等下是最後一次煙花,或許真的會像你之前說的那句話。花市燈如晝。”
夏青感覺那片葉子邊緣在細細碾著他的血肉。
他們站在斷橋上,四目相對。
青石破敗,一地廢墟。
橋下潺潺流水,遠處寒鴉寂寂。
很久,樓觀雪朝他一笑。
倏——
陵光城今夜的最後一次煙花往上綻放,比之前兩次都要盛大,都要強烈。
從城中各個地方升起,綻開,煙火曳出長長的尾巴,星芒散落四周。
隔著那麼遠,也能聽到人群的喧鬨驚呼、喜氣洋洋。
但是很快,這份熱鬨繁華,被驚叫所掩蓋。
大地似乎都在顫抖。
夏青驟然回頭。
琉璃塔建於百年前,是陵光城標誌性的建築,高聳在正中心,一眼就能看到。
而如今,卻見璀璨煙火在琉璃塔頂綻開,轟——帶起燎燎大火,從琉璃塔頂燃燒。炙熱澎湃,如刀撕開沉鬱夜色。
夏青臉色被煙火映得煞白。
尖叫四起。
“這是什麼??”
“啊啊啊啊啊這是什麼!”
“琉璃塔,琉璃塔——琉璃塔倒了!!”
“啊啊啊——快逃!”
“快跑!琉璃塔倒了!”
煙花聲震耳欲聾,砰砰砰炸開,遮蓋住了一切硝煙、坍塌、奔逃、哭喊、尖叫。
樓觀雪說:“你猜大祭司會怎麼做?”
夏青久久盯著他,不說話。
“放心,有思凡劍主在,不會有人受傷,塔裡也早就沒人了。”
樓觀雪說完低笑一聲,望向他,眼裡映著華麗的煙花,光彩溢動在眸中,奪人心魄的詭豔,他輕聲道:“如何,這樣的燈宴盛況算不算沒辜負你的期待?”
夏青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澀聲:“你真是……”
後麵的話他不知道說什麼。
是不是從風月樓箭殺燕穆開始,他就算好了這一切。或者更早的時候。
樓觀雪笑了笑,沒再說話。
背後是兵荒馬亂烈火熊熊的陵光城。
他束發轉身,淡淡道:“走吧。”
他說:“很快,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