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吃完飯後拿著那片葉子去找薛扶光,沿途遇到了不少村裡人。他發現,這個村裡大多數是鮫人,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微透明的耳廓,而且這些鮫人對陌生麵孔似乎都一點不驚訝,沒有半分夏青在陵光所見的鮫人那種惶恐自卑,相反還特彆熱情善意地和他打招呼。
夏青捏著葉子,慢吞吞朝他們點頭,開始懷疑這是不是薛扶光創造的桃花源,專門用來收留她在外麵遇到的可憐鮫人。
這個問題在見到薛扶光後夏青也就真的問出來了,他眼眸打量著薛扶光肅靜冷清的房間,直言道:“薛師姐,村裡的鮫人都是你救回來的嗎?”
桌上擺放著梭子、針線、曬乾的草藥、剪刀。
薛扶光就坐在桌邊,瘦得皮包骨的手拿著針在一片一片穿著葉子。
窗戶隻開了一條縫,室內的光線不算充足。
她搖頭,啞聲說:“不是。他們是上清派弟子救下的。”
夏青納悶:“上清派,我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字,不是說現在天下修士不都齊聚陵光嗎?”那怎麼他在陵光見都沒見過。
薛扶光身體不好,臉色蒼白,咳嗽了幾聲,語氣譏諷:“天下修士?那群人也配稱修士,不過一群世族的走狗罷了!”
夏青默默不說話,看著她凸起的顴骨和久不見天日的病態皮膚,起身將窗戶稍微打開了點。
金色的暖陽漫漫照進來,薛扶光低下頭,灰暗的長發將瘦弱的身軀籠蓋,她咽下腥甜的血,神色恢複平靜、繼續穿針引線說:“你見過宋歸塵了?”
夏青:“見過了。”
薛扶光:“他將阿難劍給了你?”
夏青:“嗯。”
薛扶光:“那他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把草藥串成鏈,薛扶光轉過頭來對夏青說:“把手伸出來。”
夏青雖然疑惑,但還是照做,伸出了右手。
手腕上還帶著樓觀雪給他係上的紅繩。
薛扶光視線垂下,語氣很輕喃喃說:“佛骨舍利?當年神宮內得來的至寶,他倒是也舍得給你。”
夏青卻問的很乾脆:“這東西為什麼我解不開。”
薛扶光道:“你當然解不開,我也解不開,隻有為你戴上的人能解開。”
夏青心道:媽的,他果然被樓觀雪坑了。
薛扶光將那串藥鏈係到了上方,隨後手指指尖湧出一絲青色的光來彙入那串草葉裡,馬上夏青感覺手腕一涼一通,就見那些葉子緊貼他的皮膚一點一點化作星輝,儘數穿過他的皮膚滲進脈絡裡。
夏青疑惑:“……這是什麼?”
薛扶光說:“幫你固魂的東西。”
夏青乾巴巴“哦”了聲,又安安靜靜盯著她幾秒,才開口道:“我真的是你們的小師弟嗎?”
薛扶光笑了,她或許是很久沒做這個表情,顯得有些僵硬,但孤僻沉鬱的氣質因為這一笑散去,神情幾乎可以說的上溫柔。
“你心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不過你從小到大,最看不明白的,永遠是自己。”
夏青眼眸望著她,靜靜的,溫度並不算親昵,冷靜說:“可我並不會用劍。”
薛扶光:“我知道,百年過去,你連劍都不想碰了。”
夏青琢磨了一下:“聽你這語氣,我百年前好像很慘啊,你小師弟到底乾了什麼。”
薛扶光愣了愣,淡淡道:“靈魂都到了異世,能不慘嗎,我也很好奇你到底神宮內都做了些什麼。”她安靜地看著夏青,隨後才輕聲說:“不過其實我更好奇,你怎麼會主動跟我提起這件事。你排斥阿難劍,就是排斥百年前的一切。以你的性子,但凡是你逃避的東西,總能冷眼無視一切線索和真相。那麼現在呢?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
夏青抿唇不說話,盯著手腕上的那顆舍利子發呆。
薛扶光手腕從蓮青色衣袖中伸出,她也摸上了那顆珠子,輕輕一笑:“為了他嗎?”
“為了他接下阿難劍,為了他困在紅塵中。”
“夏青,知道我為什麼昨晚想殺他嗎?因為那個少年心思太深太重,我怕你被他利用。”
“你看,他多聰明啊。從這枚舍利子開始,你就注定在他身邊當不成局外人。”
夏青這一刻感覺那顆珠子在發燙,像是剛從佛陀屍體中被取出來般,帶著烈火灰燼的炙熱,刺得他靈魂劇烈一顫。
他一下子抬頭,卻撞進薛扶光溫柔平和的眼眸裡。
薛扶光的歎息散在浮塵金光裡,她慢慢道:“他連神光都跟你說,看似毫無保留、親密無間,可你又真的懂他嗎?你能察覺他的恨嗎?你那麼相信他,不設防的呆在他身邊,應該是沒發現,那個少年骨子裡就並非善類……”
夏青安靜看著她,打斷她的話:“不,我能察覺。”
薛扶光稍愣。
夏青撥弄著那顆珠子,很平靜說:“我能看見他的恨。”
“我在他身邊那麼久,也觀察了他那麼久,我知道他並非善類。”
“我知道他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在意,實際上是一種極端的傲慢。傲慢到……漠視金錢權利,漠視七情六欲,也漠視人命。”
“其實樓觀雪比我更像一個局外人,脫離世俗之外,可又帶著沉鬱刻骨的仇恨。”
“我不知道他恨什麼。但你說得對,哪怕我知道了他之前走的每一步,甚至知道他去做的下一步,我依舊不懂他。”
“可是,薛師姐。”夏青頓了下,問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懂他呢?”
夏青也是很久沒說那麼多話了,還是在一個相對而情感複雜的陌生人麵前。
他想了想,本來打算講“我和他關係也沒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吧”,可是話到嘴邊,想起現在他和樓觀雪偽裝出來“夫妻”身份,又噎住默默改口,心虛說:“那個,人和人之間還是要保持一點距離為好。”
薛扶光聽完,沉默很久,灰白的長發靜落在暗室浮光中。她對外人古怪孤僻,對夏青卻難得的很溫柔很有耐心。
很久,薛扶光喉嚨發出一聲笑來,模糊像是一聲歎息,她輕聲說:“對,你能看到,你肯定是能看到的。是我糊塗了,一百年我差點忘了你修的是什麼道。”
“眾生悲喜啊……”她失神片刻,喃喃:“你怎麼會看不到呢。”
夏青不是很習慣跟人說自己心裡的想法,稍微有了點煩躁,但又不是很想在薛扶光麵前表現出來,於是選擇低頭,睫毛垂下,麵無表情玩著自己腕上的紅繩。
他很少在心裡藏事,之前夢到什麼想到什麼都會直接跟人講,隻是因為不太在意那些,不代表他喜歡跟人分享自己心裡真實的想法。
薛扶光聲音淡若輕煙,緩緩傳入夏青耳中,說:“那麼你看見了他的恨,看見了他的傲慢,看見他並非善類。你看清了你自己嗎?”
啪。
一不小心手指滑過頭,指甲硬生生在手背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白痕來。
夏青說不出什麼感覺,愣了愣,才抬頭:“我這不是就在嘗試看清嗎。”
從斷橋之下接過那片葉子開始,他就已經自暴自棄妥協了。後麵還被樓觀雪推波助瀾,讓係統這個最後的底牌也搖搖欲墜,隻能開始鬱悶接受這一切。
薛扶光說:“我說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對他的感情。”
夏青人都傻了:“啊?!”
這話題是怎麼聊到這上麵來的??
薛扶光:“知道他非善類,就不怕他利用你嗎?”
夏青猶豫片刻,吐槽說:“薛師姐可能你有所不知,我們第一次見麵,他就利用了我。”
這下子愣住的是薛扶光了,她一字一字很輕卻似乎是極為艱難說出口:“他第一次就利用了你,你還呆在他身邊。”
夏青:“………………”?靠,這怎麼越說越彆扭了呢!他拿的真的不是虐戀情深劇本。
夏青思維快速轉動,及時開口:“也不是利用吧,我就是魂體離不開他又見不慣他殺人,於是和他達成了一個約定。”
薛扶光:“現在呢,你已經有實體了,還離不開?”
夏青啞然,編不出理由了,隻能支支吾吾:“啊,這不是都成親了嗎,一日夫妻百日恩。”
薛扶光道:“我今日專門打探了一下。沒想到樓家到現在隻剩一條血脈了,也算罪有應得。他應該就是那位失蹤的楚國新帝了吧,我可沒聽聞楚國有位皇後。”
夏青:“……”
哦,原來早就露餡了啊。
夏青乾脆破罐子摔碎,誠實道:“有了實體不想離開,主要也是沒地方去在他身邊習慣了。而且說實話,樓觀雪雖然時不時發點瘋,但對朋友還是挺好的。你彆動他……他非善類,但並不輕易殺人。”或者說,那種傲慢過於極端,極端到好像殺人他都不屑於出手。
夏青趕緊轉移話題,從懷裡掏出那片枯葉。
“哦,你不是要我把葉子帶來的嗎,我帶來了,你要收回去嗎?我可以原封不動還給你。”快拿走吧!
薛扶光從他手裡接過枯葉,摸索著葉的邊緣:“你真的以為我想殺就能輕易殺了他?他身上有神的力量,我都不知道幾分勝算。”
夏青:“???”
薛扶光說:“夏青,把阿難劍取出來。”
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