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入夜(四)(1 / 1)

上京城夜半雨下大了,淅淅瀝瀝敲打在屋瓦窗沿上。

夏青實在是疼的厲害,捂著肚子蜷縮了好久,又手撐著床臉色蒼白坐了起來。

為了不驚動樓觀雪,他輕手輕腳下了床。

四肢百骸如被烈火灼傷,夏青已經痛得神智渙散了,他趴在桌子上伏著身體壓抑著呼吸,黑發緊貼著蒼白的臉,眼淚潤濕睫毛,不過他也沒心情去擦。

他想,他和阿難劍還真從小到大互相折磨。

阿難劍魂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痛苦,疑惑又迷茫地醒來,發現主人不對勁後慌慌張張,彙成溫暖的流光淌過掌心,親昵又自責地貼他。

夏青一時間還有心情笑了下。

他真正痛的時候,是不喜歡嚷出來的。

實際上夏青也不怕痛,尤其是這種痛還是阿難劍帶給他的,完全可以當做是修行的一部分。

他手指蜷縮發顫,大腦混混沌沌。

上京城的雨浥濕輕塵,眼前又浮現出光怪陸離的畫麵來。

以前的記憶,好像永遠離不開海。

礁石浪花,白霧青空。

夏青聽到有人拖著一副吊兒郎當一聽就很欠的語氣說:“我最近每天晚上都聽到海上有動靜,你說鮫族又在折騰些什麼啊。”

他滿不在乎咬著糖:“關我屁事,關你屁事。”

另一人咋咋呼呼:“怎麼就不管我們的事啦!這遠親不如近鄰。鮫族可是我們的好鄰居,你懂什麼叫好鄰居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好鄰居之間沒有秘密!”

夏青白眼翻到天上:“滾吧,你的好鄰居一口吞了你都不帶吐骨頭。”

“才不會呢。你說我們今晚偷偷去看一眼怎麼樣?說不定還能偷到點好東西。”

“好東西?”

“對啊,鮫人落淚成珠,神宮肯定遍地是寶貝。剛好師父他們最近不是閉關就是曆練,我倆沒人管,嘿嘿嘿嘿。”

“我看你就是想找死,又不甘心一個人上路,於是拉我陪葬。”

“哇你這人好惡毒的想法。快呸兩聲,彆說那麼晦氣的話。你都是要征服天下的人,這能慫?你不答應我都瞧不起你。”

“有病,你覺得這種激將法我會上當?”天光雲影,桃花錯落,他和那人對視一眼,最後開口:“……我就是好奇友鄰家裡長什麼樣。”

樹上的人笑得差點從上麵掉下來:“好耶!我就喜歡你這幅充滿求知欲的樣子。”

兩人一拍即合。

友鄰家景色迷人,珊瑚礁,海藻牆,泡沫珍珠碎如星辰,月光明明幻幻。

不過他們差點把命交代在那裡。

鮫族在搞一個很重要的儀式,他倆偷偷摸摸躲在礁石後被逮了個正著,然後在海底展開了雞飛狗跳的大逃亡。

兩個少年在海中上躥下跳,躲著凶殘暴戾的鮫人。

“衛流光,你果然是拉我來陪葬的。”

“放屁,不是你說的夜探友鄰家?你不能鍋全給我,這鍋我們得一起背!”

“你還跟我在這分鍋?我們都要死了!”

地麵突然塵土飛揚。

“娘誒!夏青快注意腳下,這些鮫人好陰,啟動機關後地上也有很多陷阱,你小心彆踩坑。”

“你擔心你自己吧。”

“哦差點忘了!你五息融入天地,誰采坑你都不可能采坑——不行!!!要是我踩坑了,你得等我,你不能一個人跑!”

“我真是你爹。”

海水傾倒,半人半尾的鮫人麵色冰冷,他們身姿矯健而強大,拿著兵器,臉上的藍色魚鱗泛著幽幽冷光。

遊弋過海水上空,危險的氣息一下子逼得無數蜉蝣細魚退讓。

鮫人族的指甲都很長鋒利如刀,耳朵是鰭狀的,容顏俊美,像一個個古老神秘的巡邏者。

夏青躲進礁石的影子裡,捂住衛流光的嘴,逼得他隻能支支吾吾眨眼睛。

“瑤珂殿下。”這時海水微靜,鮫人們忽然停下,聲音嚴肅而恭敬。

夏青也屏住了呼吸,他從礁石露出的洞裡,借著海底月光珠輝看見一角淡藍色如浮浪的衣裙。鮫紗織就,流光溢彩,從琉璃神宮中走出的女人頭發很長,漆黑厚重如一匹重錦。腰間潔白華麗的貝殼作飾,更顯得氣質清冷。

瑤珂的聲音很冷,卻帶著不容反抗的威嚴:“都回去吧,不用找了。”

鮫人侍衛一愣:“瑤珂聖女……”

“這樣會打擾到尊上休息。”

“……是。”

夏青剛舒口氣,就直直對上了瑤珂的視線。

鮫族是離神最近的種族,樣貌都是得天獨厚的優越,聖女更是人間絕色。

瑤珂的眼眸是銀藍色的,夏青對上她眼睛的瞬間,差點大腦痛得直接死去。

鮫人的眼很多時候更像一種禁忌,見之瘋魔。

好在阿難劍即使動了動,沒讓他活活痛死。

瑤珂發現了他?!

夏青手指不由顫了顫。

但是這位鮫族聖女並沒有視線在他身上留多久,淡淡移開目光,轉身離開。

她聲音清冷,平靜問:“珠璣還沒回來嗎?”

“珠璣聖女說途中遇到了點事,可能要遲點回來。”

瑤珂唇角溢出一絲冷笑:“遇到了點事?她能遇到什麼事呢。珠璣若是繼續造殺孽,遲早有一天會反噬到自己頭上的。”

瑤珂話鋒轉冷:“她就那麼貪戀大陸?”

鮫族士兵說:“殿下,人類貪婪又懦弱,根本就不配成為大陸之主!若是我族能離開通天海,人類隻會是階下囚盤中餐。”

瑤珂衣裙掠過貝母珍珠,語氣淡淡輕嘲:“離開通天海,鮫族什麼都不是。”

士兵不敢反駁她,可一臉傲慢緊抿著唇,明顯不以為然。

瑤珂又道:“這個時候,尊上初降生,靈息微弱。若有擅入神宮者,格殺勿論。”

鮫族士兵疑惑:“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要放了剛剛那兩個小孩。”

瑤珂道:“他們是蓬萊的人,殺了他們,到時候隻會更亂。而且,蓬萊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沒必要去招惹。”

鮫族士兵咬牙:“殿下我們為什麼不乾脆把蓬萊殺光呢?他們一門上下也不過幾人,我們人多勢眾又在海上,不怕他們。”

瑤珂輕輕掃了他一眼,銀藍的眸安靜注視著青年因為殺戮而興奮起來的眼睛,她冷聲問道:“你殺了多少人?”

“啊?”鮫族士兵愣住:“……也沒有多少吧。”瑤珂聖女向來不喜歡和鮫人和大陸扯上關係,他忙解釋道:“殿下,我殺的都是那些想出海捕捉鮫族的漁民,他們咎由自取。”

瑤珂冷嘲熱諷:“是嗎?東洲臨海的漁村被血洗了那麼多,難道不都是你們找上門的。”

士兵心虛道:“這……這我們也是想斬草除根,才尾隨他們回村的。誰讓他們邪念作祟。”

瑤珂道:“我勸你們最好收斂點,彆驚動蓬萊。”

鮫族生而強大,血腥和凶殘寫入骨子裡。

自然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就像人踩死一隻螻蟻。

瑤珂隻是生性清冷不想跟大陸扯上關係,卻並沒有多少對人類的同情心。

士兵頗為不滿:“殿下!蓬萊他們就這麼幾個人,我們怕什麼!上島直接將他們全殺光不就完了。”

瑤珂漠然道:“蓬萊有蓬萊之靈鎮守,動不了。”

鮫族士兵愣住了。

瑤珂唇角諷刺:“你以為珠璣沒想過這一點?”

“蓬萊島本身就是一個上古大陣,設在通天海上,外人擅闖必死無疑。天地初分時期的陣,力量強大,尊上可能都解不了。”

鮫族士兵:“那,真的就沒辦法破陣嗎。”

瑤珂幾不可見笑了下道:“除非你把陣眼取走。”

“陣眼是什麼?”

瑤珂道:“蓬萊之靈。”

她走進神宮,背影清冷高傲:“任何一個遠古大陣,最重要的都是陣眼,那是靈氣威力之源。把蓬萊之靈取走了就可以率兵進去。隻是,何必呢。”

上了島,哪怕傾鮫族全力也是一場惡戰。

而且……蓬萊之靈,那麼重要的靈眼,怎麼可能輕易讓外人獲得。

鮫族士兵摸了下鼻子,不再說關於蓬萊的事了。

反正那麼多年井水不犯河水,當鄰居也無所謂。

兩個躲在礁石裡的少年四目相對,確定沒有危險後才徹底鬆懈下來。

衛流光扶著玉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們倆小命得交代在這裡。”

夏青卻是愣在礁石裡發呆,幽微的海藻輕輕觸著他的頭發,少年淺褐色的眼眸若有所思。

衛流光奇怪,拿手臂撞了下他:“想什麼呢你。”

夏青突然道:“衛流光,你剛剛聽那個女人說的話沒。”

衛流光吃喝玩樂第一名除此之外啥都不行,一頭霧水:“啊?你還去聽她說話了?我剛剛啥都沒聽,心裡一直在求神拜佛。她說了什麼?”

夏青握著阿難劍,在變幻的海底,神情莫測:“鮫族把東洲附近的漁村屠殺了個遍……你記得大師兄是哪裡人嗎?”

衛流光的折扇啪地掉在了地上。

——啪。

夏青腦海中的某根弦也隨著斷了。

上京城雨越下越大。

他手指蜷縮,驟然驚醒,從一個無休止的噩夢脫身。

夏青四肢百骸都在被火灼燒,昏痛欲裂,額頭眼角都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人被分裂成兩段,時而恍惚時而冷靜,想:原來,還真是凡塵所累啊。

這種痛是一段一段的折磨,等夏青不容易熬過去,暗暗舒口氣,抬起頭卻愣住了。

樓觀雪早就醒了,靠著床,視線落在他身上,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神情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裡,冷若冰霜。

室內燈火如豆,外麵雨聲淅淅瀝瀝。

夏青撩開眼前的長發,疲憊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硬生生熬過去痛的後果就是,第二天出發去皇陵,夏青完全不在狀態,臉色蒼白,神情懨懨。

他邊走邊吐槽:“梁國皇陵設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是認真的嗎?”

而樓觀雪頭也不回往前走,沒理他。

夏青:“?”

梁國皇陵前是一片迷障森林,樓觀雪似乎今天格外冷漠,夏青搞不懂他在想什麼,就乾脆一個人到處看,瘴林裡毒蛇蟲獸很多,道路崎嶇坑也不少,他又困又難受,一不留神直接被藤蔓絆到,扶著樹才沒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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