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白骨之牆(1 / 1)

夏青很早之前就在想,通天海上這堵牆會是什麼樣子。

《東洲雜談》裡說“牆”是大祭司建立起來的,為了防止鮫人逃走。他那時以為這堵牆用磚石砌成,跟城門一樣立在海岸線,從來沒想到——它由累累白骨堆積,立於海上。

萬萬年深埋生死之塚裡的荒骨,隨著神宮的崩塌轟隆隆往上,成了通天海最森冷最決絕的天塹。既是天塹,也是天譴。

這堵牆很長很長,可是並不厚。白骨七零八碎,鮫人骨比正常人骨要白一些,森寒冰冷,在縫隙間還有些潮濕的青苔。

夏青坐在牆上,發了會兒呆。

蓬萊在大火中銷毀,通天海百年無人靠近。這裡太空太寂靜了,連飛鳥都沒有,呼嘯在耳邊的隻有海浪一次一次卷過來的聲音。

夏青悶聲開口說:“這裡和我記憶中有些不一樣。”

樓觀雪顧念著他一直說的腰痛,伸出手幫他按摩,淡淡道:“我說過了,這堵牆沒什麼好看的。”

夏青幽幽吐口氣:“我看它當然不是為了好看,我就是好奇。我當初聽過太多人說這堵牆了,在書上,在民間,從你嘴裡,從瑤珂嘴裡。我想過無數次它的樣子,結果都猜錯了。”

夏青歎息,不是滋味地說。

“真離譜啊,堵住去路的牆居然是鮫人一族的塚所化。”

樓觀雪沒什麼情緒笑了下,不說話。

夏青現在也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讓荒塚成牆、讓鮫族不得歸鄉、創造這片亂世的神就在他身邊。

神現在是他的愛人。

他閉了下眼。

潮汐拍打礁石,浪花如雪。

夏青手指在牆上抓了幾下,而後一咬牙,偏口開口說:“樓觀雪……”

樓觀雪打斷他,懶懶問道:“腰還痛不痛?”

夏青一噎,臉微熱說:“不痛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說正事,結果就被樓觀雪打岔,瞬間泄氣,現在鬱悶地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樓觀雪笑了下,手指撩起他的長發,不再逗他,平靜說:“說吧。”

夏青愣住:“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樓觀雪說:“嗯。”

夏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樓觀雪說:“你想讓鮫族回通天海。”

夏青訕訕:“……嗯。”

可是通天海是神的領域,是神的疆土……

樓觀雪想也不想,輕描淡寫說:“那就讓他們回來吧。”

夏青一下子愣住。

樓觀雪想到什麼,低聲一笑,饒有趣味看著夏青:“其實在這十年裡,我最恨的大概是你。夏青,你這仇恨轉移的很成功啊。”

夏青張了張嘴。樓觀雪垂眸,用唇堵住他的話,說道:“沒必要愧疚,以後留在我身邊,哪都彆去。”

夏青點了點頭,伸手抓住了他的肩。

讓樓觀雪撤開這堵牆隻是舉手之勞的事,可是夏青出於心疼,真的一點都不想讓他再麵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他在神宮內打算養一段時間身體,養精蓄銳後去東洲拿阿難劍劈開牆。

這期間,樓觀雪沒事做就會拉著他白日宣淫,夏青修的太上忘情,某種意義上真的可以說是淡泊**了。可想著自己的“戴罪之身”,還是由著他,除了某些特彆過分的要求——他沒想到樓觀雪居然真有那些癖好??

當初摘星樓內,他到底是哪隻眼睛瞎覺得樓觀雪禁欲的?

不過後麵他也摸索出來了……

樓觀雪軟硬都不吃,但是,很吃他裝可憐。

遇事不決,說痛就對了。

“我還記得你在摘星樓內說,想要引起你注意力,把通天海上這堵牆劈開可能會有效。”夏青靠在床上,吐槽道:“我當時心裡就想,你這人可真把自己當回事啊,要是有能力劈開牆,誰還在意你。”

結果——又是自己???

他當初還真是挖了好多個坑給自己。

樓觀雪掀眸,散漫道:“你胸口不痛了?”

夏青想到自己的借口,差點被口水嗆著,說:“痛痛痛……”

樓觀雪嗤笑一聲,卻沒說什麼。

夏青本人就是阿難劍主,全盛時期,自然能感覺阿難劍所在。他在神宮這幾日,天天被樓觀雪拉著床笫廝混,身體卻越來越好。這大概就是與神雙修的好處吧……

夏青發覺這點,崩潰地想捂臉。

他之前就發現了,比起樓觀雪自己可能才是更不會照顧人的。

雖然仙女看起來高冷潔癖不食人間煙火,但是做什麼會,燒火會,下廚會,綰發都會。他當初結婚之日,冠就是被樓觀雪帶上的。

可能心機頗深的人都很適合照顧人……如果他們把心思用到這個上麵。

夏青有時候望著通天海久了,就會跟他說很多以前蓬萊的事。

“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出海,滿心滿眼就想著征戰四方,名動天下。”

“後麵遇到了點事,沒再想著這個念頭了。”

“你還記得衛流光嗎,神宮那次,就是他忽悠著我夜探友鄰家的。”

說著說著,自己會先笑出來。他對離散生死從來看的很灑脫,卻並不代表他不會為此而難過。

他沒想著去相認,是覺得衛流光也不想回憶起百年前的事,相隔了太多恩怨,這一結的緣沒必要牽扯前世的記憶。

“還有傅長生啊,他的醋你就不必要吃了,我這位二師兄,真的就是個老實人。我和衛流光吵架,一般都是他當和事佬。”

因為宋歸塵這個大師兄不靠譜,吊兒郎當,遇事隻會煽風點火在旁邊看戲。除非師姐在的時候,他才會正經點。

可以說傅師兄當初為這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門派真是操碎了心。

“我小時候跟阿難劍較勁,喜歡一個人呆著,衛流光應該是最跳脫的。”

“蓬萊所有人裡,我最怕的應該就是師姐了,第二才是師父。”師姐無人不怕。

樓觀雪靜靜聽他說蓬萊的事情,他對世間一切都懶得上心,與夏青有關,才會叫他認真起來。收了漫不經心的態度,垂眸,每個字聽入耳。

夏青說著說著,又不說了。

他不會在樓觀雪麵前提宋歸塵。

因為他現在都不知道用什麼心情去麵對這位大師兄。

天下蒼生為他所累,蓬萊的每個人都為他所累……

宋歸塵走到現在,業孽重重,什麼都沒了。

沒了親人,沒了師門,也沒了愛人,蹉跎百年換最後一生落拓。

“你可以求我的?”

在他前去找阿難劍時,樓觀雪似笑非笑說。

夏青抿了抿唇,說:“我自己來。”

樓觀雪從善如流,依著他:“好。”

阿難劍早就有了靈。它應該是在察覺到夏青來了川溪城後,便自己溜了出來。

一把劍躲躲藏藏,怕人抓住,失去主人氣息後鬱悶地想把自己埋進土裡。

被人揪出來的時候,阿難劍有一萬種逃的方法,可是察覺到熟悉的感覺,又不掙紮了。

這人不是主人,但是它並不陌生。

衛流光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頂,走個路還能磕到腳。

他把差點讓他摔倒的東西挖出來,一時間震驚地瞪大了眼:“我的娘誒,我這輩子是注定跟劍有仇是嗎?不行,我今天非把這玩意碎屍萬段不可。”

阿難劍:“……”

傅長生在旁邊無奈扶額:“流光,薛師姐還在等我們呢。”

衛念笙在旁邊翻個白眼,毫不留情:“碎屍萬段,得了吧,就你那點力氣掰它都掰不斷。”

衛流光惱羞成怒,瞪她:“你不都嫁人了嗎!不呆在家裡禍害顧小白臉,跟過來乾什麼。”

衛念笙:“顧郎去冀州安頓流民了,我一個人無聊啊。”

衛流光氣得不行,抓著手裡的劍想打人。

可是視線往上麵一停,又頓住了,這把劍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他手中一顫,那袖子胡亂擦了下上麵的泥,不情不願說:“算了,去城裡當個好價錢。”

衛念笙翻個白眼,吐了下舌頭,轉頭跟同門的師妹聊天去了。

她當年被上清派所救,對薛扶光崇拜得死去活來,那時候除了嫁給顧郎,第二個願望就是成為和薛師姐一樣的人。

陵光破城後,世家貴族與市井草民無異,安頓好家人,她和衛流光齊齊拜入了上清派。她雖然比不上衛六那種恐怖的天賦,可同齡人中也算佼佼者。沒有什麼太大的野心,不求大道長生,隻求能護著自己所愛的人平平安安。

衛六小時候被算命的說天生劍骨,她當時以為是忽悠,沒想到居然是真的,但是她聽薛師姐說,世上對劍術最有天賦的人,是她的小師弟。衛念笙想,那位小師弟,真的當得起驚才絕豔四字了。要是有他在,天下或許能太平不少。

一群人往東洲主城走,本來以為會被鮫妖阻攔的,誰料一路上暢行無阻,看不到人也看不到妖。他們走到最後,到了一堵城門前,衛流光還沒來得及罵罵咧咧,傅長生忽然輕喝一聲。

“小心!”

隻見天地間罡風四起,黑色的霧在青灰空中彌散。

砰!一聲巨響,城牆轟隆隆往下落!

緊接著,一道卷著樹葉子的青色劍意劈開魔障,和那熟悉的木靈震響的聲音,響徹曠野。

所有人在牆下抬頭,愣怔抬頭。城門大開,主城裡站滿了人,有鮫人有修士,鮫人有一些受了傷,匍匐在地,眼中滿是恨意。

“宋歸塵,你瘋了嗎?”虛空之中,薛扶光拿著劍,風卷過蒼灰白發,拿著劍,靜靜望著他。

宋歸塵跟誰都能裝模作樣的微笑,若無其事和煦溫柔,唯獨麵對薛扶光,全部的力氣都用來阻止心中翻湧的情緒,於是根本顧不上表情。他永遠不會對薛扶光出手,所以在劍意掃過來時,不躲不亢硬生生遭了一擊。

他苦笑道:“我真沒想到,你會在這裡。”

薛扶光開口:“我若是不在這裡,你就要屠城嗎?和當年鮫族在青嵐城所做的事一樣?”

宋歸塵說:“我不是為了報複當年。”

薛扶光疲憊地不再說話。

宋歸塵擦掉嘴角的血,說:“我入魔了。”

薛扶光豁然抬頭,死死看著他。

宋歸塵道:“我修的殺戮道,入魔後隻會變成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他低頭看著手裡的思凡劍,恍惚了下,蒼白地笑笑:“我就想著,造了那麼多孽,還是在死前給人族做件好事吧……”

他的命不值錢。他的尊嚴不值錢。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跪在樓觀雪麵前,自拆骨自抽魂,千刀萬剮下地獄,來消除神的恨。

可是樓觀雪不需要這些,高高在上無情無欲的神明,怎麼會在意螻蟻的生死。

到最後是他的小師弟,跪坐陣中魂飛魄散,替他承擔了所有的恩怨,承擔了本該屬於他的罪。

夏青啊……宋歸塵恍惚了片刻。

他們每個人都算是看著夏青長大的。師父給小師弟取名為青,取自“已是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剛開始那個孤僻懶得搭理任何人的白團子,到後麵一逗就炸毛的小男孩,再到長大後意氣風發出走天下的小少年。蓬萊的往事曆曆浮現眼中,他的小師弟,本是阿難劍主、修的太上忘情,一輩子與紅塵沒太大羈絆,是他將他牽扯進這紛擾不休的恩怨裡。

“真的沒騙你們!我真的被一個白頭發的人救了,不是鮫族的聖女,他眼睛是冰藍的。”

少年氣急敗壞解釋的聲音響在耳邊。

宋歸塵眼中泛起一絲血紅來,短促笑了下。

到現在他才明白,救下夏青的,原來是神啊。

……所以他都做了什麼呢。

他這樣的罪人,連死都不配。

隻是現在他要入魔了,不得不死……也終於可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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