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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起床,拉開窗簾,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鄰居們趁著雪勢減小,戴上手套帽子,鏟除院子和馬路上的積雪。葉潯聽見木質樓梯被踩出的“吱嘎”聲。
他換好衣服,下樓。
壁爐燃燒著熊熊火焰,弟弟米安趴在搖椅上,赤著腳,在看識字書,聽見有人下樓的聲音,他回過頭,半邊臉頰被爐火映照得暖黃,“哥哥。”
暖氣拂麵而來,葉潯走過去抱起他,給他披上毛毯。
“起來了?”蘇婉端著早飯從餐廳出來,今天早上吃烤香腸、麵包片和牛奶,“等你叔叔他們回來,就能吃早飯了。”
沒過一會兒,大門便被推開,寒風卷著細雪飄散,凜冽的寒氣瞬間吹散室內升騰的熱度。
王旺達和王知安戴著厚厚的毛線帽,防風大衣沾滿了雪粒,像兩個雪人一樣,從外麵走了進來。
蘇婉給他們遞上熱水,王旺達拍掉身上的雪花:“太冷了,我和知安把門口的積雪清乾淨了,小葉,你幾l點去福爾曼公學,我送你去。”
葉潯有些歉意,昨晚他因為失眠睡得太晚,導致今早沒能第一時間起來幫忙鏟除積雪,“電車到福爾曼公學隻用半個小時,我自己去就好。回頭需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嗎?”
家裡的日常生活所需一般都會在周六日采購,一次性買完半個月的量,蘇婉性情內向,與鄰裡很少往來,平日便是坐在窗邊看書、做點手工製品換錢,至於弟弟米安——
葉潯看了眼皺著小眉頭,被計算題難到泫然欲泣的小家夥,收回了視線。
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一些東西。
卻又無法從記憶中得到有效訊息,隻得暫且按下不提。
臨走前,蘇婉希望他能帶些土豆和洋蔥回家,今天雖然不是集會日,但路邊總會有售賣蔬菜肉類的小販。
暴雪天物價會上漲,葉潯帶上一百元現金,離開了家門。
電車一路駛過白茫茫的街區,西林街區是福爾曼的三等街區,即房租較為昂貴、周遭設施齊全且安全性中等的街區,不提供供暖和燃氣,唯一取暖的設施是壁爐,每戶人家到了冬天必須做的事情,便是清理壁爐的煙囪。
二等街區能看見馬路上到處都是清潔工人,在清理積雪。
一等街區遠離市中心,那裡是富人的聚集地,空氣清新且環境優美,依山傍水、大氣指數幾l乎正常,少有汙染。
市中心一片繁華景象。
不是集會日,市內禁止馬車入城,葉潯很快在福爾曼公學門口碰見前來接他的老師,老師姓周,也是東方人,黑色卷發、褐色的眼珠,模樣較為蒼老,但笑容溫和。
葉潯的準入證很快辦理成功——得知他是趙林博的學生,學院一再提高準入證級彆,最後給了他最高級彆的“受邀準入”。
“十年前A-1礦區剛被發現,是趙教授
帶隊前來進行的選礦勘測。那時整個福爾曼經濟落後,趙教授也是在這間實驗室進行的試驗,”周老師道,“這些年學院一直沒動過這間實驗室,如今交給你,也算是一脈相承了。”
葉潯從他手裡拿過鑰匙,推開門。
撲麵而來的寒冷空氣。
時光仿佛穿越十年風雨,在這一刻落到他身上——室內狹窄,十年前的趙林博教授也才嶄露頭角,所以僅得到了一間偏僻的實驗室進行實驗。
燈光昏暗、一切都簡陋不堪,他最後還是完成了檢測,確定A-1礦區原礦和精礦的重量、水份含量、濃度以及酸堿度,檢驗出A-1礦區為化工原料礦,十分具有開采意義。
福爾曼公學最後將這間實驗室保存多年,作為對他的尊重和感謝。
儀器一年年換新,趙林博也逐漸成為如今化學領域的標誌性人物。
葉潯再次被他庇佑在羽翼之下,不必像他當年一樣,體驗捉襟見肘的困難和窘迫。
“如果不是你需要實驗室,恐怕這間實驗室還要繼續封鎖下去,”周老師最後對他道,“鑰匙和準入證就不用還了,趙教授說這間實驗室歸你了。”
第二天起,葉潯便開始了頂著暴雪做實驗的生活。
他手頭僅有兩項必做的實驗,都很經典,一個是《從茶葉中提取咖啡因》,一個是《細胞色素C的製備和含量測定》,實驗過程複雜且容易出錯,即便是葉潯,也泡在實驗室整整五天才完成兩項實驗的報告。
將實驗錄像和報告一同給趙林博教授發過去,葉潯便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以前在聖德爾,做完實驗等待他的隻有無儘的寂靜,他會隨便吃點東西,而後投入新一輪的學習中去。
現在,家人的關心令葉潯無法再泡在實驗室夜不歸宿。
每到晚上五點,天蒙蒙黑的時候,蘇婉就會給他打來電話,詢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用不用王旺達去接他。
為了不讓家人擔心,葉潯一般會趕在晚飯前到家。
大雪今早便停了。
葉潯關掉實驗室的燈和恒溫空調,進入隔壁的換衣間。
天很黑,狂風卷著細雪,從慘白的路燈光線下拂過,葉潯沒開更衣室的燈,套上厚實的黑色絨服,他聽見外麵有聲音——
很吵。
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實驗樓外慌不擇路的闖入。
最後停在儘頭,無措又驚恐的停下,“你們要乾什麼——你們……!不要過來、不要!”
緊隨其後的應該是幾l個跟著他的男生,聲音亂糟糟的,抓著他的頭發,警告他從明天起不許出現在圖書館,否則見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男生痛的呼吸顫抖,“憑什麼……憑什麼!”
抓著他頭發的男生扯出一抹笑容,“你管這麼多,這所學院,我們不讓你去哪,你就不能去,這就是規則——我欺負你,你就得忍著!”
沒有開燈的實驗樓,人影綽綽、狂亂又扭曲。
唯有窗外呼嘯的寒冷冰雪。
投入的光影斜長、囂張的笑聲在某一時刻乍然停止。
換衣間的門忽然開了。
“哢噠”一聲。
葉潯走了出來,他圍著深灰色的圍巾,外套修長、漆黑一片,沒有穿福爾曼鮮明的深藍色製服,他站在半明半暗的陰影中,淡淡投過來一眼。
幾l個男生一愣,隨即警惕地站起身。
牆邊的男生則虛軟無力的癱坐下去,他沒有發出聲音、在無聲的哭泣。
“你是誰?”幾l人有些猶豫,畢竟能不穿校服在學校裡行動的人,不是老師就是學生會那幫大少爺,“……不管你是誰,這個人礙了李少的眼,我勸你彆多管閒事。”
“你們是誰?”
葉潯整理著圍巾,語氣很淡:“叫什麼名字,哪班的,班主任又叫什麼名字。”
空氣陷入短暫的寂靜。
那癱坐在牆邊的男生像是明白了什麼,眼睛猛地一亮,像隻敏捷的兔子,穿過人群縫隙,躲到葉潯身後:“老師、老師救救我!”
老師?
幾l個男生有一瞬間的慌亂,怎麼可能!沒見過這麼年輕的老師……也沒聽說過哪個老師在偏僻的實驗樓。
為首的男生突然凶惡的攥緊拳頭,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來,要去抓葉潯的衣領——“我叫你裝神弄鬼!就算你是老師我也不怕——!”
葉潯在身後男生慌亂的大叫中側過身,他眼底劃過一道冷芒,沒學過打人、也從未打過架,但身體下意識地反應,讓他抬腳狠狠踹向男生膝蓋!
胸前掛著的金邊準入證在光線下一閃而逝。
男生瞳孔驟然一縮、揮拳的動作也僵住,硬生生承受住這一踹,身後的小弟們衝過來扶住他,同樣驚疑不定的盯著葉潯。
“金卡……你有金卡?”
“嗯,”不太明白金卡是什麼東西,但看他們的表現,應該是類似於尚方寶劍類的震懾品——葉潯扯出準入證,垂著眼皮,厭煩地,“我欺負你,你也得忍著。”
“還不滾?”他側過頭。
男生下頜僵硬地抽動,“你……”
膝蓋陣陣作痛,他最後被小弟們誠惶誠恐地拖著肩膀,一邊道歉一邊拉出了實驗樓。
幾l道身影踉蹌著遠去,葉潯收回視線,準備離開。
袖口突然被抓住,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老師、學長?你、你能不能庇護我,我做什麼都可以的!我可以給你當牛做馬!真的,求求你了!”
留在原地的男生眼眶通紅,血絲充入其中,他應該很多天沒睡個好覺,眼下一片青黑,舉止不自覺展現出缺乏安全感的一驚一乍。
葉潯看著他,沒有勸他反抗或者堅強承受,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一樣、經曆也不一樣,強權之下,不切實際的反抗看不見希望,隻會一點點摧殘著心理能承受的極限。
“抱歉,”他語氣有些輕,“今晚我就會離開這所學校,無
法幫你。”
男生眼底的希望一點點變得灰敗,抓著他的力度也開始放鬆,像是崩潰到了極點,他流下了眼淚——就在這時,一縷銀光閃爍。
他愣住,模糊的視線中,出現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
“這間化學實驗室的鑰匙,給你。”
眼前的人影很高、背著光,因而看不清臉。對方指骨修瘦、蒼白,拿走一把備用鑰匙,把剩下的鑰匙給了他,“接下來一段時間我會離開福爾曼,有空的話,麻煩你幫我清理一下裡麵的衛生。”
“作為回報,你可以使用這間實驗室。”
“……可我、我不學化學,我也不會用那些儀器。”從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男生捧著冰涼的鑰匙,抬起頭,聲音忐忑。
“沒關係。”
人影似乎笑了下,對他說:“那就當個能睡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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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空蕩蕩的實驗樓離開,經過一個拐角時,葉潯透過綠植寬大的葉片,看見了兩道站在陰影中的人影。
同樣穿著板正的製服。
看不清製服顏色,應該是福爾曼公學的學生。
葉潯收回視線,沒有探究的心思——不過離開學院前,他還是去到教務處,專門和教務處的老師說了聲把鑰匙給了一個朋友。
老師很驚訝,追問他是什麼朋友,和他、以及趙林博又是什麼關係。
葉潯但笑不語,隻讓對方給化學實驗室安裝兩個攝像頭,方便他時不時觀察實驗室內外的情況。
實驗樓二樓,一間教室後。
兩道人影盯著葉潯冒著風雨離開的背影,左邊穿著福爾曼公學製服的男生喃喃:“……應哥,這就是你校友?挺會狐假虎威啊。”
剛感慨完,身邊人便朝他投來了冰冷的注視。
男生乾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那什麼……塞林化工廠那邊已經調查好了,和你查到的一樣。”
“塞林化工廠從三年前開始虧損,不過迫於桑什家族的壓力,市政一直不敢出台新的環保條例、也不敢跟他們對著乾。化工廠的老板是桑什家族家主的三兒子,挺蠢笨的一個人,眼裡隻有利益,明天他就會帶大老婆、情婦和三個孩子乘坐私人飛機飛往彩虹島度假。”
“明天?”應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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