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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聖德爾的天空黑沉一片,冷杉林坐落在無儘的山峰之中,古堡繚繞著淺白色深冷的霧氣。
海水緩慢的翻騰、卷動。
實驗樓靜謐,走廊漸漸響起腳步聲。有人從二樓走下來,身穿寬鬆白大褂,手裡拿著一本書和水杯。
葉潯抬了下眼,德希正撲在他的實驗室門口,求神拜佛一樣握著十字架喃喃自語。
那張還算陽光開朗的臉蛋上此時一片驚恐過度的顫栗。
細小的血絲從脖頸蔓延。
走近後,葉潯聽見他在說:“耶穌保佑我,這一關要是過去,我發誓再也不談戀愛,我們家的產業就看我了……”
額頭緊貼著冰涼的實驗門,德希深吸一口氣,抬頭,繼續絕望無助地敲門:“葉潯?葉潯你真的不在裡麵嗎?開開門,求你了,給我開開門吧。”
“我在你身後。”熟悉的聲音傳來。
德希剛吸的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猛地轉身,棕色眼珠緊縮又放大,就像看見了救贖,即將握住葉潯肩膀的一瞬間,轉而強迫自己扶額。
“你到底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整整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從七點半到現在,我快把學校翻過來找你了!”
葉潯掏出鑰匙開門,“有事?”
他有些疲倦,剛完成真菌活化實驗,暫時還需要等待結果。葉潯喝了不少濃茶提神,現在隻想進實驗室好好休息一下。
德希尖利地聲音卻打斷了他,不敢輕易邁入趙林博實驗室的所屬範圍,所以他隻能在門口衝葉潯嚎叫。
“你是不是和傅啟澤結過梁子?!葉潯,你要完蛋了,真的!我不想騙你……何況我應該也騙不過你,就在一個小時前,傅啟澤帶人來找我,要我把你騙去今晚的古堡!”
“老天,我找了你一個多小時,就是想讓你趕緊想辦法離開學校逃命,你倒好,你居然在——我的天,你做實驗能做一個小時不看手機嗎!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愛學習,我真的要瘋了!”
德希絕望地好像馬上就要原地爆炸。
葉潯把書放好,隨手解開胸前大褂的扣子,他戴著眼鏡,側顏在燈光下冷淡又疏離,修長的手指擦拭著桌麵,懶得抬眼。
顯然,他的思緒還沉浸在實驗室、培育皿或者真菌實驗中,德希這下是真的要瘋了,“我和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聽見,你要死了!”
‘死’字略微換回了葉潯的注意。
他稍稍看過來一眼。
德希慶幸東方人果然對死這個字在意,他道:“傅啟澤真的不會放過你的,你趕緊想辦法逃命吧,逃得時候順便把我打暈,不然我恐怕也沒好果子吃。應修、紀徹,不是都和你有過關係,你去求求他們……不對,這兩個人好像都不在學校——”
德希福至心靈,嘴唇扭曲地哆嗦了一下。
太巧了。
他乾咽著口水。
兩個可以算是葉潯保護者的人,全部臨時被家裡傳喚,陸續坐飛機返回迦藍,歸期成謎。
傅啟澤……傅啟澤難道是想動用私刑?無聲無息殺了葉潯解氣之類……
不不不。
事情如果鬨到這個地步,聖德爾理事會絕對不會冷眼旁觀。
性命,葉潯的性命應該能保住。
德希眼神複雜地看了眼還在擦桌子的葉潯,他對葉潯也算用了心,葉潯萬一出了事,紀徹和應修隨便一個人找他麻煩,他都會完蛋——所以,他真切地希望葉潯趕緊逃,這樣,起碼他不會一下得罪太多人。
“你……”手機鈴聲驟然響起,緊繃的神經被挑動,德希顫巍巍拿出手機,視頻來電,一串陌生數字。
他警惕地背靠牆壁,接通:“喂?”
屏幕一片昏黑。
仿佛處於無光的室內。
“八點半了。”應該是幾個男生拿著手機,笑嘻嘻的,在催促他,“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仿佛聽見了死神的倒計時,德希頭皮發麻:“麻、麻煩轉告傅哥,我還在努力說服葉潯。他剛做完實驗,我們一定會在九點前到場。”
幾個男生沒說話。
手機落到其他人手裡,依然昏暗,照不出人影。
卻能聽見另一道聲音,淡淡地:“把手機給他。”
德希愣了幾秒,連忙站到實驗室門外,葉潯斜倚著桌台,不知道等了他多久,平靜地抬眼看來——
德希覺得自己像人體手機支架。
他心跳的急促,揣測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直到,傅啟澤的笑聲忽然響起,語調是一種令德希驚愕的平和:“今天下午,我收到了一個有趣的海外快遞。”
葉潯麵無表情。
“來自帝國,署名,是泰坦山脈研究所。海關的檢驗單顯示,裡麵是一顆克重100g的觀賞性礦石。”
“今天的晚宴,”德希不自覺豎起耳朵,聽見傅啟澤道,“你會來的,對嗎?”
直覺告訴他,葉潯和傅啟澤之間結的似乎不是梁子。
但兩人天壤之彆的地位差又讓他無法深思,於是他隻能無頭蒼蠅似的看著葉潯,下意識想知道葉潯該怎麼解決。
葉潯在他的注視中,冷冷開了口,“你少開一次宴會會死嗎?”
德希:“……?”
他臉色空白,偏偏手機裡的傅啟澤嗤笑一聲,不冷不熱道:“阿徹開聚會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少去。”
多久之前的老黃曆了。
葉潯顯得不耐,“這麼喜歡和紀徹比,你喜歡他?”
德希這一次已經不是臉色空白了,他覺得自己的靈魂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即將飄去天國,另一半則□□地抓著手機,保持不動。
傅啟澤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語氣隨即冷了下來,惡劣道:“我勸你趕緊過來,你的石頭還在我手上,過時不候。”
“趙教授千辛萬苦給你找到的收藏品,你
可彆辜負他老人家的心血。”
說完,他率先掛斷了通訊。
就像德希曾經的那些小男友小女友,以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式表達憤怒。
德希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瘋了,不然怎麼會產生這種恐怖的聯想,葉潯站在燈下,臉色居然也很差——他的差並非憤怒或者皺眉,而是一種眉梢眼尾流露出的冷意,唇瓣冷冷繃緊,徑直脫掉白大褂和手套,走向更衣室——
“你、你要做什麼!”德希慌不擇路問道,“我們隻有一十分鐘了,九點晚宴就會開始,我們會遲到,傅啟澤說遲到就——”
回答他的,是關門的一聲悶響。
德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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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慶幸的是,葉潯隻是進更衣室拿了件黑色外套,隨即一邊穿衣一邊如風般大步走出。
深夜的冷杉林潮濕陰鬱。
仿佛一片靜謐幽深的埋骨之地。
台階被清掃的乾淨,路燈與台階燈光映襯,微弱的白光仍被樹梢遮掩。葉潯體力驚人,德希幾乎氣喘籲籲地跟在他身後,抬頭已經可以望見古堡聳立的塔尖。
到達古堡門外,宴會早已開始。
最先聽見的,是躁動明快的音樂。
燈球光點斑斕。
龐大的鐵柵欄門後,泳池邊人來人往,同學們穿著泳裝、披著浴袍,端著高腳杯聊天。蔚藍色泳池清澈見底,水波輕盈,反射著璀璨燈光。
傭人呈上冷餐,鋪有紅絲絨桌布的長桌連綿至看不見的暗處。
到處歡聲笑語,和諧而融洽。
葉潯裹挾著一身寒意,從大門外直直走來,黯淡燈光從他身上褪去,他一身規整製服,呼吸有些急促,人群沒有看他、一種刻意的,強製性的忽視。
德希還要跟上,卻被一隻手拉入人群。
“誰……”他一驚一乍地轉頭,卻發現站在身邊的男生晃著酒杯,笑眯眯道,“識點眼色,到這就可以了。”
“我……”德希要說話。
男生打斷他,“接下來沒你的事了。不論發生什麼,記住,不許出聲!”
下意識點頭,德希轉而看向泳池。
泳池偌大無邊,隱隱有一處中軸線。
閃爍的光點傾灑在人群身上,池麵飄著色彩鮮豔的泳圈和泳床,伴隨著潑水嬉戲,笑聲不斷。
但另一半泳池。
燈光也黯淡,儘頭處隱隱坐著一道人影,披著黑色浴袍,漫不經心地,頭發掩蓋著耳邊的耳釘,他身影模糊不清,隻看得見在玩手機。
隨後,葉潯走了過去。
人影抬起了頭,唇邊陷下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
葉潯有些冷,山上的溫度不同於山下。
古堡大手筆的開了恒溫地風,出風口就在不遠處。春季製服修身,濕潤地貼合著手腕和腳踝,葉潯一身墨色,低頭看著傅啟澤,“東西在哪。”
來之前,他查過自己的物流
軟件。
從帝國跨海郵來的礦石顯示已簽收。
帝國和聯盟有時差(),??捫??樺?()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葉潯沒有給趙林博打電話詢問,免得老師不必要的擔心。
何況隻要還在聖德爾學院內,傅啟澤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
“……什麼東西,”傅啟澤顯得懶散,他膝蓋泡在水裡,放下手機,側頭笑著看向他,眼神卻沒有多餘的溫度:“礦石嗎?”
葉潯不明白他在明知故問什麼。
而傅啟澤還是不緊不慢道:“未免你對我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誤會,有些話我要說清楚。泰坦研究所寄了一批礦石樣品給迦藍研究院。不巧,迦藍研究院由傅氏出資建設。”
葉潯皺了下眉。
“礦石樣品轉寄到聖德爾,必須經我過目。”
葉潯已經明白了,趙林博以個人名義郵寄的東西會直接放到他的實驗室外,但跟隨研究院一起寄的東西,必須過一遍傅啟澤的手。
以趙林博除科研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風格,自然不會再專門給他挑一塊礦石,單獨郵寄。
“所以,你的礦石,”傅啟澤從旁邊的案幾下拿出一個小盒子,熟悉的小鉛盒,四四方方,被人隨意夾在修長的指尖,“要拿什麼來換。”
“我的東西還需要和你換?”
“怎麼,”傅啟澤莫名笑了,“隻有紀徹可以?”
又關紀徹什麼事。
葉潯垂下眼,目光落到傅啟澤臉上——傅啟澤仍在盯著他,淺金色瞳孔猶如某種夜行動物,專注、晦暗,眼底折射出幽冷的光,“JNNC的學員卡,值得你用吻來交換。”
“至於泰坦礦石,”他道,“葉潯,你總不能太厚此薄彼。”
“……”
死寂在兩人之間蔓延。
人群在嬉鬨,水聲陣陣。
躁動的音樂若即若離,回蕩在耳邊。
葉潯很平靜地點下頭,並沒有被暗示後的憤怒,他隻是看了眼傅啟澤,眸光很冷,語氣也很淡,“如果這就是你今天來找我的原因,那你成功了。”
沒有想過他會是這種反應,傅啟澤一愣,笑意僵在唇邊,“……什麼?”
“這個礦石,我不要了。”
徑直轉身離開,燈光劃過葉潯的側臉,他眼瞼垂斂的弧度是一種斷水般的利落簡潔。
不是玩笑。
也絕非某種威脅手段。
葉潯覺得不論傅啟澤,還是路易,其實都很無聊。
究其原因,不過是覺得紀徹在他身上得到了不公平待遇,為了彰顯自己的權勢與地位,因而也一次次招惹他,希望在他身上樹立權威。
雄性基因無處不在的競爭感。
真夠惡心的。
大步走出兩步,手腕被人狠狠抓住——傅啟澤浴袍還在滴著水,一路濕漉漉的水痕、從青磚急促地拖到葉潯身後,他壓著眉眼,眼神顯得凶惡又陰冷,“你敢走!”
已經忍他忍到極
() 致,葉潯毫不客氣地踹上他的膝蓋,他眼神有一瞬間的陰沉,手掌反握住傅啟澤的手腕,用儘全力掰開他的束縛,沒有猶豫地繼續離開。
傅啟澤疼的發出一聲喘息,他似乎低頭看了眼膝蓋,隨即又快步追上葉潯。
這次沒有擅自去抓葉潯的手腕,他氣息很沉、大步在葉潯身邊,風吹起浴袍,冷冷看他:“你以為礦石是你不要就能不要的,我說跟你換東西——你以為要換什麼!”
葉潯嗤笑,裝什麼。
不過是轉換計策罷了。
傅啟澤道,“……行,跟紀徹就能親的昏天黑地,彆人跟你提一下就不行了。”
葉潯不耐道,“這麼喜歡紀徹你去找他。”
“提到紀徹你反應倒是挺大的。”傅啟澤咬牙切齒,盯著他的眼神泛著刻骨的狠勁。
人群仍在喧嘩,沒人在乎池邊兩人的交鋒。
稠密的頭發被風吹起,右耳耳釘遮掩在碎發下,傅啟澤眼神有一瞬間陰翳,驀然停下腳步,他語調泛著詭異的陰冷:“你以為你今天能走出這扇門?”
葉潯腳步不停,光影灑落在他肩膀、額前。
穿行過長桌和人群,他插在口袋裡的五指握成拳,等待著古堡的保鏢上來攔他。
然而保鏢們隻安靜地站在陰影中。
通往大門方向的小側門不知什麼時候緊閉。
這讓葉潯心頭不詳的預感加重,他微妙地感覺到不對勁,正常人和神經病的思維無法同頻,因此聽到身後的的落水聲,葉潯頓了下,皺眉看去——
德希顫顫巍巍地站在水中,神色驚惶。
傅啟澤站在岸邊,身量修長、挺拔,風吹起他深黑的頭發和浴袍,他垂著眼睛,皇室禮儀令他即便隻是抱臂站著,流露出的貴氣依然無法忽視。
人群終於寂靜。
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自內而外,逐漸沒了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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