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林延潮一直在家裡讀書,習帖。
雖說那日謝家老三得意洋洋地上門來要林家應役時,被大伯和三叔拿出文書直接給罵了回去。但林延潮猜想以謝老虎的性子,肯定不會就這麼算了,事後必定會報複。
林延潮索性就在家裡坐著,準備接招。在家日子,他也沒有閒著,讀書的事,是一刻不能放下,林誠義所贈的大學章句一書,他已是細細研讀了。
在兩漢,唐宋時,大學章句還不算是經學之一,無論是漢五經,唐九經,十二經,還是理學大成宋朝,官方定下的儒家十三經中都沒有大學一篇。
是後來朱熹取《禮記》,中庸和大學兩篇成書,合儒家十三經裡的《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大學》是曾子所作,章句是剖章析句,是朱熹為《大學》作注,兩者合起來就是《大學章句》。
而大學章句是林延潮讀的第一本經學,論起讀書次序。
林延潮記得古人讀經學,一般是從五經之首,易經開始,古人認為易經從上古伏羲傳下,成書最早,要最先讀。也有的說法是五經中易經最難,需最先搞懂。
而朱熹注四書後,是認為讀書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經學讀書次序是,先四書再五經。因為四書易,五經難。並且四書成書於孔子後,五經成書於孔子前。
四書裡《大學章句》是朱熹用力最勤的作品,為了怕彆人不能體會他用心良苦,朱熹還寫到,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所以遵循朱熹的教導,社學裡教授經學,一般是讓學童們先讀《大學》,定下規模,但也有少數例外的,從最難的孟子讀起。
也有的社學,完成了蒙學教育後,經學裡都先教論語。這是怕學童沒有耐性,先教最重要的一書,能體會到孔聖人的經典,一輩子就受用無窮了,其他經書的隻要不赴科舉,沒讀也不可惜。
林誠義將大學章句贈給自己,當然也是要林延潮先讀《大學》定其規模的意思。
林延潮又將書讀了一遍,想到聽說一般讀書人若想文章大成都需十年苦功的,這也是往往說的十年寒窗。
想想自己那不靠譜的堂兄林延壽都說已是讀完了四子書,這已是很牛逼了,畢竟堂兄他才十三歲。難怪說他,有資格就要赴明年的縣試,弄得自己大伯逢人就是吹噓。
想想自己竟才剛剛開始讀大學,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林延潮恨不能立即頭懸梁錐刺股起來,不過整本大學章句,憑著他驚人記憶力,不用兩日,就翻來覆去背得滾瓜爛熟了,隻是對於其中經義,還不是很明白。
正好這一日自己那堂兄,從社學放學回到家裡。
“爹,爹,我餓了!我餓了!”林延壽一回來就要吃的。
“大伯去集鎮了。”
林延潮應了一聲,心想這正好是個可以請教的機會,拿著書上前道:“堂兄,我讀大學章句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請教。”
“潮弟,我沒空,今日的課業,還沒有讀完,等我讀完書,你再來吧。”林延壽一臉高冷地拒絕了林延潮。
“小氣!”
林延潮無奈地走到一邊,拿起水喝,心想怎麼換個法子,讓這堂兄教自己一些。
林延壽倒不是有意拒絕林延潮的,隻是他真的餓了。林延壽先去碗櫥裡拿出一塊光餅,啃了起來,墊了肚子後,這才攤開書開始念,一開口也正好是大學章句。
“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
噗!
林延潮忍不住把水一口噴了出去。
“延潮,你怎麼搞的,我在認真讀書,你搞這些名堂,我怎麼能用功?”
林延潮摸去嘴邊的水漬,拿著書對自己堂兄道:“老哥,你句讀錯了,應該是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
林延壽聽林延潮說自己,當下就是不快了道:“你怎麼回事,我先生就是這麼教我句讀的,是你高明,還是我先生高明,他可是稟生啊。”
“你先生就是這麼教你的?”
“那是,先生說了,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頓的。”
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頓的!
王羲之會不會被你氣死,林延潮掩麵敗退道:“老哥,我錯了。”
經過這一事,林延潮覺得林延壽有點不靠譜,還不如自己讀書。
這時候外麵傳來聲音。
“延潮,延壽!”
林延壽一聽將書一丟,飛奔出門外道:“爹,你去集鎮裡給我帶什麼好東西了?”
“嗯,豬囝?”
“嗯,沒錯,現在是小豬囝,以後會變成大豬,大豬以後會再養一窩小豬,小豬再變大豬。以後我們家就頓頓有肉吃了。”
林延潮聽了走到門外,看見大伯正抱著一頭豬崽,當下問道:“大伯,你怎麼買豬了?你哪來得錢?”
大伯笑著道:“這錢我是問熟人借來的,不用擔心。我們家正好免了兩年徭役嗎?日子也好了一些,我想自己整日這樣廝混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養頭豬,有句話說的好,人養人會厭,豬養豬不厭嘛!”
林延潮還是很欣慰的,大伯經過這一事後,看來也靠譜了許多,終於肯做一些正經營生了。不過大伯也太樂觀了,以為謝老虎這樣就算了。
這時候林延壽冷不防地說了一句:“爹,你這豬是南方的豬,還是北方的豬?”
大伯滿頭霧水地問:“壽囝,這有什麼區彆啊?”
林延壽咳了一聲道:“聖人有言,南方豬強於北方豬!”
他爹倒是問:“奇了,聖人怎麼會教這話?”
林延壽道:“爹怎麼會騙你,中庸裡有這句話啊,子路問強,子曰:“南方豬強與?北方豬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南方豬強也。”
有這話?林延潮琢磨了一陣,想到林延壽方才斷句,心道:“是之,不是豬,閩話裡,之與豬諧音,南方之強與,竟被他讀成了南方豬強與。我真的服了!”
大伯對兒子一貫很有信心,一下子就相信道:“我兒子,真聰明,連這都知道,你放心,咱們家的豬,是南方的豬,一定很強!”
南方的豬,一定很強!林延潮差點笑趴下去了,強忍著實在難受。
大伯滿口誇讚著林延壽,林延壽沾沾自喜道:“那是當然,塾師一直誇我聰明呢,說我將來最不濟也是生員,中秀才簡直不要太容易啊!”
林延潮忍不住腹誹,估計塾師是看在你外公是謝老虎的份上,這才違心的誇你的吧。
大伯對林延壽道:“延壽,你書讀得這麼好,也要教教弟弟,讓我們林家再出一個秀才。”
林延潮還沒開口,林延壽就道:“老弟他讀書不行拉!居然連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頓,這麼簡單的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教他呢。”
林延潮也是趕緊點點頭道:“老哥,你不用費心,是我資質實在太差,你搞不定的!”
“爹,你看看,老弟都這麼說了。”
林延潮不忍直視,索性回去讀書,他眼下寧可自己讀書也不想問林延壽,大學章句裡不明白的地方,索性等回社學再說。
就在此時,謝老虎的屋子裡,父女三人坐在那都是垂頭喪氣。
一個老媽子端著茶,剛進屋。謝總甲朝她橫了一眼道:“滾出去!”
老媽子知謝老虎的脾氣見不敢吭聲,端著茶又退了回去。
謝家老三垂著腦袋道:“爹,眼下洪山村那幫刁民都向著林高著,整日和我們村抬杠,林高著這次又免了雜泛差役,以後難不倒他了。”
謝總甲罵道:“廢話,爹不知道嗎?”
謝總甲罵完兒子,大娘哭道:“爹啊,你要為我做主啊!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般欺負女兒嗎?”
謝總甲被女兒這麼一吵,也是煩躁。
謝總甲半響道:“我不知道嗎?若是這一次我沒將林高著壓下去,洪山村那幫泥腿子,就會跟著造反,以後編戶徭役的事,彆想讓他們再如以往般聽話。”
“爹,你出個主意,我們村裡的老老少少都聽你的。”謝家老三開口道。
謝總甲哼地一聲道:“主意我有,歪的不行,我們來正的,陰的不成,我就來陽的,咱們與林家杠上了,遞狀紙,上衙門告狀去!”
“打官司?爹這可不是好玩的,以什麼名目?”
“當然是為我女兒出口氣,林高著讓兒子無故休妻,休妻有七出,我還有三不去呢,他林家還吞了我們家五畝奩田,這都要給我吐出來。”
一旁謝家老三想了想問道:“爹,鄉裡申明亭有告示,女子嫁人後,奩妝歸夫家處置。那五畝奩田現在姓林的了,怎麼討回來。兒子雖然讀書少,但你不要騙我啊!”
“騙你個母!蠢材!”謝總甲一巴掌蓋在謝家老三頭上罵道,“你一知半解懂個什麼,你姐又不是改嫁,隻要我們找夫家的錯處,林家就沒有理由以七出的名義休了你姐,隻要衙門審斷之後,判以義絕。那時不僅奩妝可以歸還咱家,林高著還要吃板子。明日我去縣衙裡找黃書辦商量下,請個省城最厲害的訟師,讓他知道什麼是官字兩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