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歸德府府試考題泄露之事,頓時在民間掀起一陣波瀾。
在以功名決定階層的社會裡,任何時候有關於科舉的弊案,都是最引人注目,特彆是地方士林的注目。
地方官在此一個操作不好,就容易一世清名儘毀。失了士林的支持,也就沒有了清望,這樣的官員下場比得罪了天子還要慘。
而歸德府試題泄露案就這麼傳了出去。
先是當日幾名廩生言之鑿鑿地說自己在府試之前,已經是見過考題了。然後這消息就在府裡的生員間傳播,然後到了這一次參加府試的儒童耳裡。
這時候府試尚未放榜,大多數儒童都在等候放榜的消息,但是消息這麼一傳出,頓時是人人皆知。
然後在放榜的一日,名次一出,頓時嘩然之聲四起。
要知道府試一千兩百多名儒童不過取五十名,本就是僧多粥少,多少讀書人十年寒窗就是為了這一席之地。
但是榜單一出,無論這些儒童有沒有自知之明,但看見榜單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心底都是失望,不平,各種情緒混合在其中。
加上之前考題泄露之事一出,不少考生頓時大生不滿之意。
現在榜單之前,就聚集了無數在看榜的儒童。
一人見榜上沒有自己名字當下與左右同窗抱怨道:“什麼府試,什麼功名,都被那些人壟斷了,哪裡有我們寒家子弟出頭的希望。”
“哎,之前聽聞林府台取士,我們都是心想以府台的本事,必然能慧眼識珠,但是這一次府試為何卻成了這樣?”
“林府台可能也沒有徇私的意思,隻是他一時不慎,讓下麵的人將考題泄露,儘管他有心納賢,為國取士,結果下麵人卻暗中勾結,將這堂堂府試變成了買賣。”
“知道嗎?府試的題目,聽說二十兩銀子就能買到。”
“我堂兄乃縣學附生,他說府試前的幾日,有人還拿著府試的題目來請教過他。此人是他縣裡有名的紈絝子弟,不學無術,連四書都背不齊,卻突然拿著題目問他如何破題,如何寫一篇上等的時文來,你說此事是不是早有內幕。”
“本來我也不信有此事,但現在,林府台是好心,但是下麵的人就是亂來。”
“是啊,這些人搞砸了這一次府試。”
不少儒童都是如此附和,群情激動。
就在這時,榜單旁一陣騷動,卻聽有人道:“快看,今日府台將所有取中的文章都貼在牆上,大家去觀之一二。”
消息一出,眾落榜的儒童們都是蜂擁而去。
喧嘩聲讓府衙旁的茶樓裡,幾名穿著襴衫的讀書人都放下茶盅。
“張伯是什麼事?”
一名老仆向幾人中坐在上首的讀書人道:“少爺,聽說是府尊將取中文章放出,讓眾人評鑒,以示公允。”
“哦?”那讀書人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手指頭上的玉扳指然後道,“林三元這一手卻是高明,以他的名望,將榜單放出,卻是無人敢質疑他的眼光。”
“這就是文宗的名聲啊!”
這讀書人不由悠然長歎。
其他幾人道:“孟長兄,你就不要在此感歎了,萬一真給林三元平息下此事,我不僅白忙活了,還要賠上命!”
“怎麼說?”那讀書人邊玩弄扳指邊問道。
此人長歎一聲道:“我之前聽了你的話,將家裡的銀子拿出買在了賈魯河邊,你說林三元必會借疏河之事,引黃灌淤。”
“我現在都是舉家借債,拿著那些做不得數的田契,這邊拿不了田,那邊賣不出去,債主都要逼上門來了。”
那讀書人當即斥道:“我叫你不要貪心,以你徐家的財力買個幾畝,幾十畝斥鹵田不在話下,誰叫你將自己田畝宅子都抵押錢莊借錢來買了?眼下出了事,倒是來怪我?”
那讀書人見此連忙賠笑道:“我的好孟嘗,誰不知你急公好義的名聲,你當初也是為了我們哥幾個,我怎麼敢怪你。”
“隻是我們幾個兄弟,哪個家裡沒有幾百畝,千畝田地,當初灌淤的事一起,葛兄,於兄記起你的話來,也是命人立即去縣裡收地,但是好說歹說,甚至用了強將地從那些土老帽手裡收上來了,哄著人家簽字畫押,但是人家官府一紙禁令,卻讓他們做的事泡湯。”
“眼下你不是幫我一人,而是幫幫我們兄弟幾個啊!”
說完幾個人都是向這叫孟長的讀書人懇求起來。
“孟長你的大伯在朝廷裡做大官,你又是我們幾個裡第一有見識的,家裡的大人都與我們說這一次的事聽你的。”
這讀書人搖了搖頭道:“你們這是沒安好心,讓我出頭啊。”
眾人都知此人底細,對方乃是歸德大族,家裡田畝數萬畝,平日以飛灑詭寄的辦法,將田土稅賦攤在普通老百姓的頭上。
這一次他知林延潮要疏通賈魯河後,想起之前他引黃灌淤的事,當下留心在衙門裡打探。
雖說衙門裡封鎖消息,但這麼大的事,不可能一點端倪都沒有,然後他從蛛絲馬跡分析出林延潮要借疏通賈魯河,引黃灌淤,而且這一次手筆不小的結論。
儘管隻有幾成的把握,但他仍是憑著先機提前在賈魯河邊用低價,或者是強買強賣各種手段買下三千多畝的田地。
說實在此人也是極有商業眼光和遠見的,而且還很講義氣,有錢賺不一人吞,也給自己身邊的朋友搭橋。
但是哪知道林延潮下令田契禁止買賣的消息一出,三千多畝的地一下子全部砸在手上。
他們買田簽下的田契,也就是白契上的日期,全部在官府劃定時限之後,也就是無效。
若要老百姓重新簽訂田契,必須等到官府重造黃冊時,這起碼要拖到好幾個月後,那時候大壩一起,任誰都知道田的價值,老百姓哄騙是哄騙不了了,若是強逼,則容易激起民亂,引起官府介入。
所以林延潮此舉可謂是動了本地豪強的大蛋糕了。
攝於林延潮的威名,此人也不是沒想過找人去衙門裡疏通,甚至請他大伯出麵,但是聽過林延潮連歸德府沈家的麵子也不賣,然後他就斷了這念頭。
之後由他出麵聯絡了眾人,先策劃起這科舉弊案。
但見對方負手在窗邊站了片刻,然後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思,讓我牽頭也可以,但是牽頭不等於是出頭。這打官司的事,你們來辦。”
“畢竟大伯與林三元同朝為官,我去打官司,大伯麵上不好看。所以你們要推舉個頭來,若是被林三元追究起來,你們也不能咬出我,那時我是不會認賬的,如何?”
這幾人大眼看小眼了一會,一人笑著道:“沒問題,我交遊廣,府學縣學裡的同窗認識不少,找幾個人,給點錢讓他們替我們出頭打官司,還有幾個二愣子,去他們耳根子旁講一講,說一說,讓他們出麵鬨事。正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雖說有生員這張皮護著,但林三元連馬玉都敢殺,什麼事乾不出來,總之我們坐享其成就好了。”
此人說完眾人都是大笑。
這為首的讀書人笑了笑道:“那還等什麼看榜去吧!”
於是眾人從茶樓裡走下,而他們不知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好幾人的眼底。
待他們下樓後,一人立即換了衣裳趕往府衙,另外幾人則繼續盯梢。
而此刻幾位讀書人在豪奴的護衛下,擠開了看榜的士子來到了榜單上前。
這時候眾儒童擠在榜單前好一陣,每個人都對落榜心底不服,對著中式的文章評頭論足了好一陣,然後拿著自己的文章印證起來。
不過議論了半天,這些儒童儘管心底不承認,但麵上不得不說這五十篇文章水平還是要高過眾人不少了。
何況每篇文章旁還有林延潮的評語,注解,好與不好寫的一清二楚。
那從茶樓下來的讀書人在每個榜單前都駐足看了一陣,與其他儒童爭破了頭看榜不同。
他卻雙手負後,每一篇文章都好好品鑒了一番,看完後此人歎道:“我苦讀詩書二十年,自認才華不在沽名釣譽的讀書人下,但今日見林三元之文才,方知我連他十分之一都不及。”
旁人笑著道:“孟長兄,你不是說再也不做尋章摘句的書蟲,而務經世致用的本事嗎?這些小道,你該看不上吧!”
這叫的孟長讀書人搖了搖頭道:“雖說不為,但浸淫此道幾十年,好壞看得出了。我若能拜在林三元門下,文章得他指點,也不會三次鄉試落榜了。”
“當年之事不提也罷,說正事,五經題有一題,環拜以鐘鼓為節,你們看那個環字怎麼寫報給我!”
片刻後此人得到回報,然後從容離去。
不久讀書人們裡有人道:“你們看,這環拜以鐘鼓為節此題,為何這環字,這幾人不書作王瞏字,而是簡寫作環,這其中不是有什麼貓膩吧!”
“不錯啊,我等常人都是書作王瞏,這中式的卷子為何都寫作環字?”
“是了,他們必然通過了關節,在卷子上作暗號。”
眾讀書人聞言都是群情激憤。
“府台大人必是被手下之人蒙蔽,不行,我們要上請府台大人,請這一次府試重考!”
“重考!”
無數儒童振臂高呼。